落日熔金,残霞如许。自宫门放眼望去,可见皇城万家灯火通明,市井聚拢烟火气。元旭帝负手而立,神情复杂眺望远方,腰配唐刀的龙麟卫护卫在旁。
先帝多子嗣,偏生原定的继承人坠马残了腿,夺嫡之时血肉横流,死的死,残的残,最后,让一个志向游四海的中宫嫡次子做了皇帝,格局至此,江湖势力功不可没。
人群中一个靠前的空位格外显眼,议论的话音不断朝前涌去,不久便惊动了帝王,他冷不丁回头朝身侧问:“德忠怎么还没回来?”
临时替班的小凳子被问得头皮发麻,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只能道:“陛下再等等,师父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
话刚出口,小凳子便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嘴巴子,暗自嘀咕:“这天下谁有那么大的面子,敢叫陛下等他?”
……
高德忠脚步匆匆,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望了眼天香楼的金匾额,听着扬琴声中的阵阵娇笑,晚节不保的不详念头攀上头皮,揪住拢扇欲躲的鸨母问:“世子殿下呢?”
“公公问错人啦,世子殿下那尊大佛哪里会在我这桩小庙?”鸨母哪愿意说实话,谄笑着,拉开被高德忠扯住的袖子,就要走。
高德忠似笑非笑,抬手招侍卫端上银盘,“咱家再问一回,世子殿下在哪?”绸布掀开,数块黄灿灿的金子青天白日生生晃了人眼。
“哦哟,这哪里使得!”得了好处,鸨母一转态度,老脸灿得像朵花,“公公先坐下喝茶,世子殿下……世子殿下……奴家这就去把世子殿下给你叫来!”
“咱家赶着交差,陛下那边正等着呢!便不劳烦妈妈去请了。”高德忠微微笑着,抬脚便要迈上台阶。
“诶呀公公等等,奴家为你引路。”鸨母兰花指一掐,给楼上递去个眼色,倚榄谈笑的姑娘纷纷涌下楼。
胭脂水粉的香味,散在姑娘揽客的话语中,楼阶寸步难行,高德忠每走一步便在心里喊一声“夭寿”,往后一看,却见已有心术不定者目露迷离,陷入温柔乡,立马一个拂尘抽过去。
被扬醒,年轻的侍卫脸颊通红,不好意思地道:“公公,我真的忍不住……”闻言,高德忠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正要孤军奋战走上楼,却被凭空撒下的花猝然砸了满头。
白雾之中,高德忠意志坚定,仍旧记得正事,却被面容娇媚的女子似恶鬼般扑了个正着。
*
天字包厢内,红纱扬起一室旖旎,床板嘎吱响,时而有琉璃珠翠坠地,听声响可知战况激烈。
一座屏风之隔,蒙面男子指着窗上小隼道:“这些小隼喂了药,以前亲近的人都忘了个精光。”
倚在贵妃榻上的公子伸手,招了招,果然得了小隼受惊的一声叫,他收手,看着一旁叼蛇吞下的隼,笑道:“的确不亲人了,不过依我看,倒像是吃坏了脑子。”
“庄主叫我带话给你。”
那人并不与他嘴贫,直言道:
“藏刀人死了。”
公子愣了愣,勾唇笑了,并不说话,指节轻搭棋盘,蓦地问道:“谁杀的。”
那人沉默片刻,道:“天品,但并未找到他的刀。”
公子了然,俊朗的脸上满是遗憾,坦白道:“可惜了,本来还想捉个活人玩玩。”
“不。”那人忽然道,“死了一个,还有一个。”
“何意?”公子敛了眸,直视过去。
“他徒弟的手上,还有一把未送出去的刀。”
“所以他徒弟在东梁,还是在皇城?”公子顾自笑了,“你敢信,我还不敢信了。”
蒙面男子摊开手掌,上面放着两根银针,“专门用作皇城内部传信的信鸽,以及……兰宵少主得来的。”
公子接过银针,刚刚被对方捏了许久的位置冰凉无比,可见材质特殊,确实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所以……这个人在哪里?”
“庄主不曾告诉我,等白玉水庄来了,你可以自己问他。”蒙面人顿了顿,“当然,你也可以自己找,因为兰宵少主那枚针,是从成王府中得来的。”
成王是先帝最不受宠的一个儿子,喜好风月,资质平庸,又是宫女所出无力夺嫡,兄死弟残后意外站对了队,反而成了活到最后的那个,混了个舒坦肆意的闲散亲王。
“我知道了,”公子移了视线,见桌上蜡芯融融,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干脆转了话题,“庄主为何罚你。”
“我该走了。” 蒙面男子答非所问,“庄主还在等我复命。”
公子淡淡一笑,伸手就要拉他的面巾,却被一把躲开了,“宋晰,你从西地回来奇怪了许多,我们打小一起练刀,又不像无名氏那个家伙一样没见过面容,怎么忽然不愿我看你的脸了。”
男子道:“烧伤了,不好看。”
公子怔愣住,想起来些什么,不再折腾他,侧过头忽然猛踹一脚屏风,不满地吩咐:“姑娘们,声音不够响,不够展现本世子的雄风!!”
他从怀里捞出一把银票,散了出去,鼓励道:“响几倍,银票加几倍!”
响动停了一瞬,脚步声七乱八荒,混乱地响起,时不时有扯头发拉衣服的吵闹与痛呼,半晌后,声音比之前大了倍余。
“不够响!”公子又抽了一叠银票。
这回的声响在宋晰眼里没有大多少,但袁风言却满意了。
宋晰原来要说的话,倏地被纸醉金迷堵住,他愣愣看着散在空中如雨下的银票,一张恰好飘到了他面前,他接住,并未松手,默不作声叠了叠,塞进衣服里。
注意到他的动作,袁风言眸中闪动,唇角勾起笑意,锤了一下宋晰的手臂,“我们一起练刀,出生入死过几次,也算半个兄弟,你有难处一定要找我。”
宋晰面巾下的轮廓微动,似是张了口,又是没有说话,他转过身,轻声道:“庄主答应我,会帮我找到我妹妹的。”
“听说你家曾是开染庄的?”袁风言冷不丁问了一句。
“是。”宋晰答道,
“那你妹妹……”袁风言磨了磨指尖,抬眸看他,“学过丹青吗?”
宋晰的喉头忽然发紧,唇瓣颤抖,涩声道:“你见过她?”他转过头,与袁风言相视,眼里生出几分期盼来。
袁风言摇摇头,“我可没见过,就是随意问问,皇城里的贵女,不是从小也要学什么女德女诫吗?我想你家既然开染庄,与颜料打交道,如此近水楼台,不学点丹青都浪费。”
“但……”
“你说你妹妹是走丢了,那就是呆在哪儿都有可能,不止寻常人家的姬妾养女,你也可以去女人堆里问问……”
袁风言示意了下屏风的方向。
宋晰用力闭下眼皮,勉强压下心中起伏,背上的鞭伤在这一刻,都显得微不足道了,他道:“我真的要走了。”吹了声口哨,将小隼催出窗子,就要跃窗而出。
“喂!”袁风言忽然唤道。
“……”
宋晰转过身看他,等着他说话。
“你不觉得,”袁风言整个人往后靠,笑着道,“我们好像长得愈发相像了吗?”
宋晰的后背略微僵住,转过来,又没有说话。
这时,房门突然响了。
见宋晰杵着没动,袁风言便下榻去推屏风。
“你莫信错了人。”宋晰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