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三月,毓秀山桃花开得灼灼,山风里隐约带着些许春寒的料峭。
“大哥——”
一个长得和柳逢春极像的姑娘提着裙摆,飒飒踏踏地跑来。
一进屋便凑到窗台,手指轮流摆弄过柳逢春养的几盆花草,回头说道:“大哥,这盆杂草你还养着呢?”
正对面,柳逢春一身白衣仙气飘飘,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整个人不似关长岁见过的那般冷硬气质,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如沐春风的柔和。
关长岁看得有些呆了,也不知这到底是多少年岁之前的柳逢春,竟还会有这种模样的时候?
柳逢春搁下正在撰符的笔,伸手给柳依兰倒了杯茶,招呼她过来,用笔尖点点她的额头说:“不要叫它杂草,它听见了要不高兴的。”
柳依兰捧着茶水靠过去,惊奇道:“哎哟,还有小脾气呢。”
“前两天刚换了新盆新土,不喜欢,蔫头耷脑的,我又给换回去了。”
“居然这样?”柳依兰惊讶道,“还以为小草在哪都能长呢......”
“移回来之前确实这样,到我手里就开始挑得很。”
柳依兰哼哼两声,伸出手指缠绕着柔软的叶尖,好像有些难为情地说:“大哥,我今天来找你,是有事想给你说。”
“什么事?”柳逢春心情似乎不错,提笔继续在桌前写写画画,并没意料到柳依兰将要说的事情是什么。
“我......我......”柳依兰支吾了半天,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柳逢春埋头书写,问道:“怎么支支吾吾的?这可不像你。”
柳依兰最终狠狠心,一咬牙一跺脚:“我要成亲了!”
“什么?”柳逢春惊恐地抬头,手里的朱笔吧嗒一下掉落,甩了他一身鲜红的墨点。
关长岁看他这表情觉得实在可笑,在一边笑得肚子抽痛。
笑着笑着,就笑醒了过来。
他茫然地睁开眼睛环视四周,暮色沉沉的天空倒映在宽阔的河水之上,粼粼波光有些晃眼。
手掌下抚摸着柔软的青草和略微潮湿的泥土,干硬的衣衫穿在身上有些不太舒服,应该是从水里出来后被某人用咒术烘干了。
一身黑衣的柳逢春挂着一张和刚才梦里截然相反的,死气沉沉的脸,正面无表情地在一旁打坐。
关长岁搭上自己的灵脉,发现原先冲撞杂乱的灵气已经理顺,自身修为更上一层楼,已经突破到了金丹后期。
感慨完自己真是天赋卓绝,又气运非凡之后,关长岁清清嗓子道:“我醒了。”
眼见对面并没有什么反应,关长岁忍不住腹诽:装什么呢,也不知道是谁巴巴的要给我理顺灵力,总不能是之前那一帮子怨灵干的吧。
“我说我醒了。”
见柳逢春仿佛聋了一样,还以为对方因为自己先前的戏耍生气,于是跑过去凑近他眼前说:“嗨,聋了?”
岂料柳逢春猛然睁开双眼,侧身微微前倾,鼻尖险些碰到关长岁的鼻尖,他漆黑的眸子里倒映着关长岁近在眼前的俊脸,似乎早就在等着对方过来一样。
“我听见了。”
关长岁缩缩肩膀后退几寸,不满道:“听见了不说话。跟我生气呢?”
柳逢春抬起一条腿支在地上,手腕搭到膝盖自然地下垂,带着一股大开大合的野性气质,对关长岁道:“允许你耍我,不允许我生气?”
关长岁看着他在晚风篝火中乱飘的长发,难以想象这人曾经居然是那种仙姿玉质,温文尔雅的样子。
他不禁小声嘀咕:“到底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什么?”柳逢春没有听清。
但是关长岁立马噤声了。
还能是怎么样,人生横遭变故,在魔域摸爬滚打地活下来,不变才怪。
不愿问这多余的,关长岁转了话题:“我刚刚梦见你和你妹妹了。”
柳逢春怔怔地看他一眼:“梦见?”
“或者是,看见?”关长岁摸摸自己的胸口,“在离魂大阵里刚刚接触到你妹妹的那一刻,我就感觉有许多纷杂的画面涌入我的脑海,我大概是,看见你妹妹生前的记忆了。”
柳逢春静静地听关长岁继续说下去。
“在一个天气特别好的春天,你屋子外边桃花开了一丛又一丛,你妹妹提着裙子,兴高采烈地来找你,然后说,她要成亲了。是不是有这回事?”
柳逢春伸出手,也放在关长岁胸前,似乎在感知妹妹的灵魂。
他没有回答关长岁的问题,而是盯着他的胸口缓缓道:“还有吗?”
两人突然都没了声音,柳逢春的手贴着关长岁的手,温度一点一点透进来,又轻又慢,像是云山上的雪线一点点融化,最后化作天水流入江河湖海。
关长岁的心跳加快一分。
他谨慎地询问道:“你看起来很吃惊。你妹妹成亲,你不高兴啊?”
柳逢春把把贴得紧紧的手收回来,晚风吹过两人刚刚触碰时的界限,凉飕飕的。
“我妹妹是个凡人。”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没能让关长岁领悟到他的重点:“所以呢?”
“所以她每一次预备踏入人生的一个新阶段,都意味着她和我相处的剩余时光在缩短。”他眼含哀伤地望着关长岁,将当年自己并没有直白地对妹妹讲出来的话说给他听。
“我舍不得。”
关长岁并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只有一个从小玩到大的沈青能称得上是手足兄弟,可是两个男人之间也并没有过这么细腻的情绪。
他此刻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无功无过的评价一句:“你和你妹妹,感情很好吧。”
柳逢春没说好还是不好,只是缓缓道来两人的过去:“父母和弟弟去世的时候她才两岁,我一个人带着她,冒雪走到仙山脚下,本想求个山门能受她为徒,可没想到有灵根的却是我,而不是她。
柳逢春自嘲地笑了两声:“后来我拜师学艺,师父虽然不能收她为徒,但我还是求师父让她在我身边呆到成年,我上课的时候怕她闹起来影响到别人,就一直抱带着她在门外听课,直到她能漫山遍野地迈开腿跑起来。
“我本来以为,耳濡目染之下她也许会表现出对阵符惊人的天赋和兴趣,可是她并没有。”
柳逢春笑着摇摇头,继续道:“她天生不爱低头,总是仰起头看天上的星星。十四岁那年,她仰着头问我,她说大哥,如果将人类有限的生命与星辰绑定在一起,她是不是也能获得一种永生?”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但是我知道,她一定是明白了凡人与修士在寿数上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我有时候在想,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费尽心思地要修仙,要成神,为此断绝六亲,为此杀人嗜血。我那时候只是有一个小小的愿望,我不要长生不尽,我只想和家人一起平凡地活到死去。”
仙洲修士一旦达到筑基就有三百岁的寿命,金丹六百岁,元婴一千岁,堆积恒长的光阴以参透无尽的万物,修士总是嫌自己活得还不够长,不够久,仍不足以堪破成神的奥秘,达到大道的顶点。
怕是没人想过,竟有修士的愿望是和凡人一样早早地死去。
柳逢春停顿片刻,向火堆中扔进一根干柴。
烈火烧得热腾腾的,关长岁透过火苗的掩映,终于得见这个人袒露出的一丝真情,他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我一直想,如果我妹妹不是凡人还有多好,如果不是凡人,就不会有转瞬即逝的寿命;如果不是凡人,肯定能有更光辉闪耀的成就。”
关长岁一直静静地听他讲述,听到这里却不禁打断道:“哎,你这话我可不认同,难道就因为凡人寿短,此生就没有意义,就不能有不凡的成就了吗?你这话说得也太傲慢了。”
关长岁端坐在柳逢春对面,眸光灼灼,神采奕奕:“倒不如说将凡人数十年寿命的成就,与修士百年千年的光阴相比时,凡人就已经更胜一筹了。”
坠落的斜阳不知何时已与万千的星辰交替,装点着关长岁头顶的夜空,他的眸光像是亿万星辰中最独一无二的那颗,永远澄澈透明。
柳逢春低下头来,回忆起很多年前自己也对妹妹做过同样的感慨。
她是怎么说的?
她目光坚定地望向自己,说:“大哥,凡人之于修士就如昙花之于巨树,朝露之于汪洋,我这漫长的一生在你看来不过极短的一瞬,可是寿短又如何呢?我只是死了,不代表没有活过。”
声音渐渐远去,他轻笑两声,又抬头望向关长岁,说道:“如果你和我妹妹能认识就好了,你们一定能聊得来。”
关长岁露出一抹既欣慰又有些可惜的笑容,说道:“真想亲眼见到她。”
是真的见到她,不是在那如梦似幻的记忆里。
“对了,还没有问过你妹妹芳名。”
柳逢春怀念地,说出这个已经多年未能启封的名字:“她叫柳依兰。”
关长岁点点头:“是个好名字。”
柳逢春继续解释道:“吾妹气质如兰,坚忍不拔,不为无人而不芳,不因霜欺而改性,的确很适合这个名字。”
关长岁继续点头,正要赞叹这寓意的高洁典雅,却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不对?你说你姓乌,你妹怎么姓柳?!”
他一把揪过柳逢春的领子拉近自己,见对方双手举起,一副事情败露的样子,突然明白了。
“你骗我???你真名根本就不叫乌木对不对!”
柳逢春笑得漫不经心:“许你耍我,难道就不许我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