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缄有些迟钝地眨眨眼,反问道,“离开了这么多人?”
没等祝禾棠说话,林默缄又说:“梁家那个兄弟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江怀谦是被人送走的,送去富人家过好日子了。”
祝禾棠有些郁闷,真的是好日子吗?
江怀谦在时,她也只是嘴硬,但心里和豆腐一样软和,“去富人家?你不知道他的养父母是谁吗?”
“不知道。”林默缄闭口不再说话。
祝禾棠坐在窗前,揪着手指上的死皮,那双少女的手苍老了不少,皲裂破皮,还留下不少硬疤。
雪下大了,忽楞楞撞着玻璃,她转身确认一眼,“哥,这玻璃不吃劲,迟早会散架。”
林默缄抽完那根烟,阮清晏已经睡熟了,他抱着人回房间,“天晴了我喊人来换块新玻璃,你早点睡吧。”
话音湮灭在雪风中,紧接着“呼——”地撞上窗子,房间内回荡着沉闷的撞击声。
祝禾棠身侧落着伶仃的背影,“哥,大伯的病不能拖,估计要很多钱,我们要把他送进疗养院。”
“我知道了,早点睡。”林默缄走到门口,雪风“哐——”地撞上玻璃,他继续说,“钱的事我会想办法,不用担心。”
“嗯,那你早点睡。”祝禾棠漠然,端着一盆温水进屋里为阮清晏擦身子。
林默缄关上门,在楼道里沉默着站了好一会儿,思维堪堪留在手上的字稿,他抬脚迈上台阶,忽然身子一沉,跌了下去。
林默缄猛地抓上手边的物件,却也只抓到了一只手。
从身边传来轻飘飘的关心,“林哥,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林默缄抬手抹了把冷汗,吁出一口气,“没事,突然惊醒了。”
他坐直身子看向窗外,雾蒙蒙地和擦过油一样,“几点了?”
沈叙白打开台灯,拿着手机按亮,“五点,你才睡了六个小时。要不要再睡会儿?”
林默缄下床趿拉着拖鞋去卫生间,留给沈叙白一个后背,“……”
沈叙白睡意了无,下床跟着去卫生间洗漱,林默缄侧身让给他半个空位,含糊道,“最近的情期还正常吗?”
沈叙白摇摇头,“最近一次还是三个月之前,平时要维持一周,但上次只有不到一天。我身体可能……有点问题。”
说完,他有所顾忌地瞥了眼林默缄,见对方面无表情才松口气,随后又开始郁闷,没有情绪是不在意的表现吗?
显然只是为生活所困。
林默缄捧着凉水往脸上扑,擦净脸,他始终冷邦邦的气质终于迎来缓冰期,笑道,“我下楼去买早餐,你想吃什么?”
沈叙白想了想,“一肉一素,一杯豆浆,谢谢林哥。”
林默缄套上羽绒服,“没事,别跟我客气。”
天依旧阴沉,下着零星小雪,街边的笼屉里蒸汽腾腾,老头掀开笼屉抻头看了眼,大声吆喝着,“包子出笼咯——!热乎的肉包子哎!”
老头高寿八十,嗓音依旧气贯长虹,精神矍铄,戴着有些年代的瓜皮帽,盖子一放,双手拢进袖子,继续吆喝。
大清早的老爷们儿说话都带呵气,小老头掀开盖子,肉包香气又呼了他一脸,“我认得你,张老头的侄子,是的不?”
林默缄笑着应声点头,“您老了眼睛倒是不花,退伍了改做生意?”
“嗐,哪有?”小老头挺自豪,拍拍胸脯,“想当年是连里的侦察兵,眼睛光明着嘞!他侄子,你家叔叔还好不?”
林默缄笑脸一顿,指包子的手停下了,一扬下巴说,“挺好,都好好的。”
小老头努努嘴,捡了两个圆滚的肉包装起来,屋里小孩趴在桌子上写作业,两条短腿没处搁,只好翘的顶高。
“多少钱?”林默缄问。
小老头笑眯眯地说:“一共五块,不多不少。”
林默缄知道他是在客气,认出是熟人不会给高价,林默缄不客气,付过钱拎着袋子回楼上。
在阮清晏门前停下,敲了两下,来开门的依旧是祝禾棠,盯着两个黑眼圈出来,背着光看不清脸,倒把林默缄吓了一大跳。
“你一夜没睡啊?”
祝禾棠听见屋里的闹钟响了,低沉地回荡在耳膜内,她瞥了眼卧室虚掩的门,“趴了会儿,你来干嘛?”
林默缄提着袋子给她看,“买了早餐给你吃,你多少吃点肉。一会儿上去找你徐白哥睡午觉,我在这儿守着。”
祝禾棠撅起嘴,从他手中接过那两个肉包,目光总是那样低沉晦暗,“不用,一会儿阮姐起床去上班,我在家里睡。”
“随你。”林默缄没多管。
楼上的门是开着的,沈叙白坐在家里摆弄那个古老的电视机,它笨重且年代久远。
林默缄放下塑料袋,“你要看?”
“不是,我就随便看看。”沈叙白嘟囔一嘴,吸了两下鼻子,眼睛霎时亮起来,“这是什么味道,好——好香!”
林默缄脱下外套,趿拉回拖鞋,“留下小老头卖的肉包,尝尝?”
沈叙白轻笑两声点头,还剩四个肉包,一人分食一半,这顿早餐吃的简单但管饱,吸空豆浆杯的底,沈叙白指着电视机,“它是不是该盖个布?不然容易积灰。”
林默缄拿杯子的手一顿,随后神情缓和两分,“你说得对,是该盖个布,以前有来着,等我翻出来盖上。”
“嗯。”沈叙白挺开心。
他瘦瘦弱弱的,头发也修得利索,高领毛衣掩着半个喉结,脑后及领的碎发炸起。
林默缄跟着坐在他身边,捋顺那些小碎发,语气柔和了些,“今天休息,想去哪里玩?”
沈叙白下意识看向窗外,林默缄洞悉他的想法,笑说,“想玩雪?”
沈叙白用鼻音“哼”了一声,林默缄起身走去厨房,倚窗一沉吟,“可以去,等我烧开一壶水,带着热水下去玩。”
林默缄的声音带着很重的鼻音,沈叙白听得有些犯晕,懒散支着电视柜起身,“林哥,你是不是感冒了?”
林默缄略一迟钝地摇头,抱在一起的双手松开揉了揉鼻尖,有些可惜,“好像是。”
“回屋躺着吧。”沈叙白很果断地砍断这次行程的打算,“我看着水壶,你去屋里补觉。剩下的剧本我会替你看。”
林默缄欠身一笑,“麻烦你了。”
他的确觉得精力不济,脚下总是虚软,可能真到了要强制性睡一觉的程度,大脑和身体总要有一个围着生活转,一个为了余额忙。
沈叙白背手掩上门,客厅许久没有热闹起来过了,似是从前并不这样冷清,而从前的热闹虚晃一枪,匆匆如白驹。
片刻后,有人来敲门,沈叙白打开门看到阮清晏,面容憔悴,唇色惨白,他惊得失神,“阮姐,你怎么了?”
“没事,喝酒喝多了宿醉。”阮清晏拎着包,进屋后没有立刻坐下,看着闭门的卧室,“默缄在睡觉?”
“嗯。”沈叙白应声。
阮清晏手上动作一顿,捏着价值不菲的皮包放在沙发旁,她从里面拿出一沓现金,整齐码放在信封里,“叙白,里面是五千块钱的现金,我要回台北了。”
沈叙白略一迟疑,阮清晏又解释:“我来滨海算是为了赚钱,现在钱赚到了,我也该走了。”
“噢。”沈叙白心情有些复杂,掀起眼皮看她,“不多留两天?再有一个月就要过年了。大家一起……”
阮清晏打断他,“我订了今晚十点的机票,必须要走。”
“好。”沈叙白没多留,“那阮姐你……有机会再来滨海玩。”
阮清晏垂眼看着信封,低声道,“我没跟禾棠说这件事,她估计还会等我到很晚,如果她到明早还没睡,麻烦你告诉她实情。”
“为什么……”沈叙白嗫嚅半晌,“为什么不告诉她?”
阮清晏摇头,“告诉她,我现在就走不了了。我给她留了一笔钱,是用来给她做检查的,我到那边之后会往你卡上打另外一笔钱,留给张伯看病。”
沈叙白:“知道了。”
阮清晏没再多说,放下钱拎起包又走了,她穿的和往日不大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沈叙白也说不上来,大概是莲花剥去了外面那一层泥皮,彻底盛开了。
一直到晌午,外面煌煌日光洒了一层金粉在雪层上,一群皮球大点的孩子在街道两旁铲雪玩,扑进雪堆粘了一身雪粉。
沈叙白徐徐喝着姜茶,这还是阮清晏送给他的,自从自己睡了很久之后,隐约记得自己忘记了重要的事,但细想又会头疼。
他放下茶杯,实则只是一个普通的玻璃杯,在专管沏茶这方面,沈叙白和它有了特殊感情,这杯子可能一辈子都专管姜茶了。
房门“咔嚓”一声打开,林默缄拖着一身倦意到客厅,还是被寒气戳得一哆嗦,瞥到茶几上的信封,问,“谁拿来的钱?”
沈叙白怔愣盯着楼下那群小孩,“阮姐拿来的,给禾棠检查用的。”
林默缄:“……”他预感到什么,问,“她是不是要走了?”
“你怎么知道?”沈叙白讶异片刻,神情缓和一下,“给钱就是要离开?”
“不一定是。”林默缄拿起信封看了眼里面的现金,“换作谁都能想到,现在基本没有人会主动上门送钱,除非她不会再回来了。”
沈叙白不再说话,兀自起身到厨房刷洗杯子,他问:“今天中午想吃什么?”
林默缄在沙发坐着,盯着窗子发呆,沈叙白意识到他没听到,又抬高音调,重复了一遍,“今天中午想吃什么?”
“啊?”林默缄突然回神,起身走到他身旁,“这厨房……”
真凉。
他拿起一旁挂在墙壁上的擦手巾,握着沈叙白的手为他擦干净,“你回屋里待着吧。饭我来做。”
“……也行。”沈叙白走过门框,又后撤一步,“你昨晚拿回来的剧本我都看了,里面有个没写完的是怎么回事?”
林默缄回想了一下,忽然说,“是没写完,你觉得前面怎么样?”
沈叙白斟酌再三,“还不错。”
“嗯,我也这么觉得。”林默缄为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喝,雾气蒙蒙往上升,他眯着眼笑,“你觉得结局是怎样的?”
又是良久的沉默,沈叙白说:“大概……祁柏年会自尽,他的人生算不上多有意义,而且很累。”
林默缄淡淡笑着,“很浅显的解读,也是最大众的理解和猜测方向。但是如果这些结局总能被观众猜中,那就没有期待感了。换句话说,这个剧本再好也不会出圈。”
话音刚落,沈叙白有些挫败,但同样某种高层面视野的底色在淡化,似乎理解了所谓“人生疾苦,事在人为”是什么意思。
他特意向偏颇的结局去想,“肖仲的死亡结局会有逆转?”
林默缄健笑两声,“那是不可能的,叙白,你的生活常识要多拓宽一下了。”
一日之内,沈叙白连受两次挫败,精神气湮在冷气里,他悻悻不乐,“知道了,我本来就没那么聪明。”
林默缄走上前抚摸他的发丝,宽慰道,“没关系,那都是小问题。等剧本写完吧,写完就知道结局了。”
沈叙白忽然想到什么,问,“如果是openending,算不算一种意料之外的结局?”
林默缄简短地回复他,“算。”
这一次肯定将先前的挫败统统打散,沈叙白打开窗子,从窗缝呼进的风混合着新雪以及枯叶草根的味道,冰得他鼻腔内凉丝丝的。
心情有时像候鸟,迁徙是北方对他们下达的驱逐令,而同样的,这也是它们对自然的敬畏。
林默缄添水煮米,又回到房间继续看那些剧本,如果这本有一个完整的结局,大概会适合沈叙白这一类人。
因为他觉得,祁柏年本身就是一个矛盾的人,所谓“半死不活”在他身上很明显,但有一只候鸟忘记了迁徙,致使这种“半死不活”变为“终年长久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