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花了整整一年,终于有人陪了。
祁柏年默默盯着他大哥的背影,一样是个青壮年,也一样被家庭压弯了脊梁,小区已经被淹没在浓重的黑夜中,但祁柏年知道现在还仅仅是傍晚。
他记得一句话,天晚要归家,下雨要收衣,等到这个时候,和肖仲作上伴,那才算“归家”,末了,他仰头只能透过梨枝去窥探落下的雨滴,窸窸窣窣落在梨花上,像是有人为他撑起了一把伞。
肖仲拿出钥匙开了门,末了将钥匙塞进祁柏年手中,叮嘱一句,“有时间了找根绳子,绑在奶糖手腕上,这样丢不了。”
祁柏年应了声,捏着钥匙就去老太太屋里找棉线,脚刚迈出去一步就被肖仲叫停了,“你放那儿吧,等着我给找一个。”
肖仲放下奶糖蹲在她身前,勉勉强强让视线和她齐平,眉慈目善捏了把她的脸,“奶糖啊,不能戴那些飞毛絮的东西,等哥哥给找个光溜的会发光的戴上,准漂亮!”
奶糖听得懂他说什么,两个和莲藕一般的手臂上下摇动着,“哥哥找发光的绳子,奶糖要漂亮的绳子。”
祁柏年扶着门框轻松笑了,看着奶糖在两人跟前咿咿呀呀。
片刻后,他从厕所的绳子上拿下条干毛巾给奶糖擦了遍身子,大人不怕遭雨淋,小孩子不行,况且奶糖还是这一类抵抗力差劲的娃娃。
哥俩撺掇着给奶糖烧了壶热水,等水开到九成,一个负责调水温,一个负责给奶糖卸羊角辫。
奶糖现在还小,没什么羞耻心,但是再大一些就不行了,她要学着自己洗澡,自己穿衣服,两个哥哥能插手的事情会很少。
这倒算不上多可怜,穷人家的孩子自小便是要学着几个能养活自己的手艺来傍身,不然……那八成是会被饿死在街头,奶糖虽年岁小,但也懂什么叫“爹不亲娘不爱”,她拉着肖仲的手在街上遛弯就发现自己和同龄人的不同了。
别人家的孩子会管男人叫爹,她永远是哥哥这一个词,不是“大哥”就是“小年哥哥”,她知道,自己有两个爱她疼她的哥哥。
祁柏年摸着裤子上的兜,在里面找到一张揉皱开裂的五角纸币,这时的钱还值钱,五角还能买来两个白馍,他吞咽过口水,嘴唇哆嗦着出声:“肖哥,给奶糖和奶奶买两个白面馒头吧,总喝米汤也不是个办法。”
肖仲上扬的嘴角停滞在半空,他愣笑着垂头,而后抿唇点了两下头,咬上口腔内的软肉,祁柏年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就是感觉没那么好受。
片刻沉寂后,肖仲仰首笑道,“你先留着吧。等……我明天去看看。”
祁柏年点过头,老太太在他走后又睡着了,现在一摊烂泥一样卧在躺椅上,祁柏年端着锅放回灶台上热着,打了两个长长的哈欠,整个人都蔫蔫的没什么精神。
肖仲抱着奶糖去洗澡,他和祁柏年轮流交替着去帮奶糖擦背,家里没钱是事实,但不能苦了孩子,肖仲在发了工资后,特意去城中心买回来一瓶婴幼儿专用的沐浴露。
小小一瓶要五十块钱,生生从他心上剜下来一块血肉。
肖仲的情况不比祁柏年好多少,他爹妈撒手早,肖仲高中没上完便去外面找活干,年纪小气性高,在社会上没少遭黑手毒打。
祁柏年不敢去垃圾桶里翻吃的,他敢。
肖仲没钱的时候,趁着夜深人静,就着外面的月光蹿到垃圾桶旁边找吃的,几次都被夜里去外面幽会的小情侣发现,但这两者的身份本身就是彼此的桎梏,他不说,对方也不说。
长此以往,肖仲靠着半烂不烂,半坏不坏的垃圾养活了自己,也养活了妹妹和祁柏年。
看着奶糖一天天长大,他打心眼里高兴,但又看着祁柏年一天比一天萎蔫,他也竭力想浇好这株残花。
祁柏年喊醒老太太吃饭,慢悠悠扶她到餐桌旁坐下,屋外风声尖厉,扑簌簌拍打着玻璃,震的哐当响。
老太太的三角眼对着孙子一眯,扯着报废的嗓子努嘴,“碗咋碎了?”
祁柏年不解,“什么?碗没碎啊!”
他端着碗四下看看,碗底平滑,顶多就是沾了些灰和油,啪嗒一下,眼尾落了一片冰凉的东西,祁柏年缓缓放下碗,“碗没碎,屋顶漏雨了,你在这儿吃。”
祁柏年扶着老太太坐到另一旁的空座椅上,对着厕所的肖仲,语气平淡道,“肖哥,屋顶又漏雨了,我上房去看看。”
肖仲甩干净手上的水,先是探出身子问了句,“哪儿漏?严重不,多不多?”
祁柏年默然回头看了眼屋顶上已然浸湿的一片墙灰,淡淡回应道,“还行,大概会掉。”
“那不打紧,掉了再说。”肖仲半起的身子又掉了回去,他用暖壶上的盖子舀了一盖水浇到奶糖身上,笑眯眯道,“舒不舒服啊?水烫不烫?”
奶糖手里抓着家门上的钥匙,“不烫!哥哥手稳当!”
肖仲笑了,祁柏年没笑,苦瓜一样的表情在脸上挂了半晌,肖仲终于看不下去了,用视线朝他脸上剜了下,“别挎着脸了,去屋里拿毛巾被围上奶糖,别感冒咯!”
他俯身和奶糖额头相抵,晃了晃头逗得奶糖咯咯笑,“咦呀呀呀——”
祁柏年拿来一张绯色的毛巾被,双手抻着大展开,肖仲将奶糖从水盆里拎出来,上下抖了抖水珠,他一递,祁柏年一裹一抱,手臂托着奶糖在怀里颠了颠,“走,跟小年哥哥回屋睡觉了。”
哐当,哗啦啦——
从窗前传来一阵爆裂声,肖仲先一步蹿到祁柏年面前,胸腔下的心跳许久才慢慢落下来,“奶,奶奶……”
老太太枯瘪的手哆哆嗦嗦上前,口中神志不清念叨着,“小年啊…小年啊……”
祁柏年一张脸唰地变惨白,肖仲安抚着拍拍他的后背,“别担心,奶奶没一点事儿。”
他笑着跪在摔碎的白瓷碗前,一片片拾在手心里,笑脸凑到老太太面前,拔高了声调,“奶奶!你是想老伴了吧?他爷爷在天上好着呢!你也要好好的!”
老太太半残不缺的视线不着边际地扫过肖仲的脸,悬在半空的手掌在眼前乱抓,肖仲将脸贴了上去,“奶奶,在这儿!”
“我在这儿!”肖仲喊着,“好好摸摸,孙子在这儿!”
祁柏年晃着身子哄睡奶糖,墙皮渗了水变得沉甸甸,从天花板上掉了下来,不偏不倚砸在肖仲后背上,他没动,就等着老太太摸完。
他看着老太太残缺不全的魂,看着那团白气慢慢飘散,忽然,身边就变得空了,祁柏年再找不到一点能支撑他的地方,等他回头再看这几年,那只是一条久久望不到尽头的河,载着他满心欢喜,最终沉了底。
祁柏年把熟睡的奶糖放回床上,床边上压着高高的枕头,自从她学会了翻身下地走路,窗边必须放着东西挡着,不然就得摔。
奶糖没睁眼,离开温柔乡难免有些抵抗,嗦着下嘴唇砸吧嘴,祁柏年趴在床边哄着拍,直到确保她又睡熟了才离开。
肖仲已经开始收拾客厅的残局了,老太太呆怔地瞧着窗外的风和雨,祁柏年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想扰她清净,虽然可能压根就不会喊醒她。
“大哥,奶奶她……”祁柏年蹲在地上扫那块白灰,一边又抬眼小心翼翼观察着肖仲的表情。
肖仲一直都是这副乐呵模样,但看不出一点乐子人的气性,祁柏年自己在心里犯嘀咕,猜疑了小一年才觉得,大概他是为了让自己活得体面一点才摆出这副模样给别人看。
祁柏年不懂的事情还不少,这一件是解开的,还有那些未解开的,就好比是“少将军死塞外,老皇帝枕高座”,他想不通,就是活活被绕死在脑子里,肖仲也不可能告诉他。
“行了,你扶着奶奶去睡觉。”肖仲收拾好残局,踩着高凳拿棍子扒拉墙皮,簌簌又掉下不少,他合算着,反正都是要掉的,那就一起掉了,日后也算得上干净。
祁柏年哑然,扶着老太太回屋子里,半道嚷嚷着去厕所,祁柏年就小心劝着,“慢慢走,别摔了。”
老太太倏然两腿一直,站在地板上不动了,祁柏年只是闭嘴等着。
那股黄汤从老太太脚踝里蹿出,淌在地上一片黄,屋内没开窗,霎时弥漫着难以言喻的腥臊味。
肖仲扔下木棍拍拍灰,和祁柏年扶着老太太到板凳上,肖仲说,“你帮着把裤子脱了,我去屋子里给奶奶找条干净裤子。”
祁柏年:“嗯。”
老太太一口坏牙,嘴唇也皱巴巴的,像是旧时女人们常穿的劣质胸罩内垫,在晒干缩水后的干饼子。
肖仲和他一起给老太太换上新棉裤,祁柏年捞起旁边被尿液浸得水湿的棉裤,“我去阳台上洗了,大哥,麻烦你把地上的收拾了。”
肖仲嘴里含含糊糊哼了声气,“你去吧。”
祁柏年见屋外雨势浩大,便提议:“雨太大,开窗子屋里的桌子都得遭殃,等雨小了再开吧。”
肖仲摆手:“我知道,你去洗棉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