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正巧,小厮门外传话,说恭顺侯府派人送了一篮子樱桃毕罗来,说今日叫姑娘受惊了,这些点心见姑娘喜欢,便多送一份来,今后还望有时间多走动,夫人甚是欢喜。
迟津听了,收了点心,抓了点银子叫人谢过。回头去看江持盈坐在院中出神。
他哪里知道这番话落在江持盈耳中,是另一番意思。
她今天下午从松雪斋才出来,就被截去了那栋两层小楼,哪里见过侯府的夫人,现在,只有一种可能,霍六已经查到了她的住所,此番传话,顶着侯府的名头,是为了提醒她,不要妄想逃。
可他这样谎称,就不怕被侯府知晓吗?
定是算到她也并不敢戳破这个谎言。
江持盈维持着面上的平静,朝迟津笑了笑,心里下定了决心。
外祖母和表兄为了自己已经做了太多了,表兄得了官身,前途无量,可千万不能因为自己跟贼寇扯上关系。
这些事一定得藏好,尽快了结。
第二日早,江持盈起来身上依然酸痛不已,昨儿晚间她让伊娘拿冰给她敷了又敷,才将后背那些遭钢针碾过的痛压下去,勉强昏睡了几个时辰。
伊娘自是看着心疼,又气又想不明白。
都道中原人守礼讲法,说突厥人是蛮夷,怎的还有这般折磨人的?
江持盈也无奈,只叫她守好秘密,正巧,外头有人敲门。
“姑娘,老夫人来请姑娘用早饭。”
江持盈收拾了往外祖母房间去,饭桌上正摆着一小碟点心,正是昨日小厮口中恭顺侯府夫人送的樱桃毕罗。
江持盈一看见,心就一凉,昨日的情境历历在目。
幸好,外祖母刘氏并不知晓这个中关节,只问她:“京城这些稀罕玩意儿,吃起来倒是有趣,阿迟,我看这个侯府的徐夫人待你倒是不错?”
“嗯,还可以,先前,江府送我去侯府的学堂里念书,蒋氏叔母也常带着我跟徐夫人出游。”
“那你现在怎么打算?”
“什么打算?”
“我就问你,后面,学堂还要去吗?”
学堂?说到这个,江持盈忽地想起了昨日午后,那个奇奇怪怪的崔先生。
“阿迟?”见江持盈没答话,刘氏又接着道:“这段时间,耽误了些日子,眼下稍微安定了,学堂总是要去的,江家其他不做人,让你学书画,总是对的,我不能因为怜爱你,就叫你荒废了,你说呢?”
江持盈心里是有些怵的,昨日崔先生那般古怪,她有些不敢去学堂,另外,眼下她和陆闻铮的事还没有了结,去学堂,哪里有时间和他出去查叛徒的事呢?
头疼!江持盈低下头,只闷闷地吃早饭。
刘氏只当她偷懒,笑了道:“哪有小孩子不怕读书的,外祖母明白。”
江持盈的目光亮了亮,却又听她道:“那你不读书,就要谈婚事了。”
啊?什么婚事?
江持盈头更疼了。
吃了早饭从外祖母的院里出来,江持盈回了屋,垂头丧气地趴在书案上。
成婚还是读书,江持盈当然选了后者。
前一世没少吃婚事的苦,柳尧章那个不做人的……诶?不对,江持盈想起来,柳尧章这一世和上一世好像不太一样了,好久没见过他了。
算了不管了,这婚谁爱结谁结,反正我不结。
她抬头看着前面的香案,香案上方挂了一幅画,画的正是她的母亲。
江持盈的母亲迟敏,当年在江宁也是出了名的美人,虽出身商户,但求娶者众,不过最后她还是选了一名武将,也就是江持盈父亲。到京城没几年,便随军去了边关。
画上的母亲温柔婉转,江持盈总觉得不像,阿娘虽是江南长大,但不是这样沉静的女子,她是那样热烈、鲜活的,她会骑马,会拉胡琴……还会带着自己跑到拉尔山上寻海东青。
她不是这样毫无生气地……可是一切都没有了,连剩下一张画也并不像她。
“姑娘。”伊娘在门外唤她。
“怎么了?”
“恭顺侯府来递了帖子,说请姑娘去看画并用午膳,车驾已经在门口等了。”
江持盈听到,心里的那根弦一下子绷紧了,是他?
她悄声问伊娘,伊娘却摇摇头,的确是恭顺侯府的车驾。
江持盈这才些微放宽了心,收拾了些东西上了马车。
可是她看着一路的街景,发现,最终并不是去侯府的路,马车还是带她来到了昨日的那栋小楼,不过这一次,江持盈看到它的招牌——主义钱庄。
让雨站在门口,江持盈朝他微微颔首,随后伊娘就被拦下了。
“姑娘好,六哥,请您到二楼稍坐。”
江持盈上了二楼,心里笼罩着一阵巨大的恐惧。
今天的请帖和车驾的的确确是恭顺侯府的,那昨天门口小厮传的恭顺侯府的话,恐怕也不是假的。他一届贼寇,如何能动用得了恭顺侯府的名头。
这人,实在是捉摸不透,又让人胆战心寒。
江持盈仍旧进了昨日的房间,她在案几边做了一会儿了,便见几个侍女捧了好些点心和汤羹来,然后让雨又带进来一位老先生,穿着打扮和她昨天见到的那个差不多,不过不是同一个人。
“姑娘,这位王老先生,是来帮您瞧身子的,我们东家吩咐了,得调理好身子,才能帮他办事。”
让雨拱手交代了几句,江持盈明白他的意思,伸出一截手腕,顺从地让老先生给她把脉。
这期间,屋子里死一般的沉寂。
江持盈有很多事想不明白,忍不住开口:“你门东家呢?”
“东家,有点事耽搁了,晚些就来,姑娘稍等。”
这一等,又等来快一个时辰,只等到让雨的一句:“姑娘,我们东家让我回您,他今日忙,来不了了,我们送您回去。”
“啊?”江持盈等了半天等出这么一句话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耍我玩儿呢?
。
陆闻铮还真不是有意不来。
此刻他正在皇宫花园里,陪着皇帝太后并后宫嫔妃,几位王爷,赏花喝酒。
这个局面,他根本走不开,因为这场宴席就是为他设的。
北境接连几次的胜仗换来一段时间的安宁,通商贸易无不繁盛,皇帝对临川王甚是依仗,或许唯一的不满就是,临川王并不听他的话。
接连几道诏令让临川王回京述职,陆闻铮都跟没收到一样,这一次还是太后送了封书信,说要帮陆闻铮选妃。如果再不回,恐怕就自行定夺了,临川王这才班师回朝。
从那天没能去成丰义钱庄到现在,陆闻铮都忙着在宫里。
这倒让江持盈得了几天悠闲。
江持盈又恢复了往日去学堂的时光,走在松雪斋的石子儿路上,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总让江持盈有种错觉,过去的一些,都像一场梦。
直到她抬眼,在溶溶黄昏下,看见崔昭的身影。
“江姑娘,到书房来一下。”
江持盈规规矩矩进了书房,坐在下方,低眉顺眼。
崔昭自端坐在书案后,先是沉默地打量了她两眼,才开口。
“江姑娘这次回书院,似乎和从前不同。”
江持盈从前几日回到学堂,并没有坐原来的位置,而是借口病刚好,不可近人,捡了最靠后的一张桌子,其余同学当然对她的回来要评头论足一番,江持盈没精神听也不想听,坐在后头自然而然地远离这些口舌。
坐得远,自然离崔昭也远,进出更是处处回避着崔昭。
简而言之,江持盈,在躲着他。
这点,崔昭怎么看不出。
江持盈自己也明白,却装傻。
“学生病刚好,精神不济,学业不勤,先生见谅。”
“你那是精神不济吗?我看,你心思活得很!”
江持盈不知道先生为什么忽然严厉。
崔昭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听说你最近搬离了江府。”
江持盈心里一动,难道先生知道她跟江府闹翻了?
“我与江伯爷是旧识,也算是半个同僚,你又是他托了徐侯爷拜在我门下的学生,如今你搬出去住,没有父辈在侧,于情于理,我都当教导你几句。”他顿了顿,目光直直地望着底下的江持盈。
“婚姻不可儿戏,江姑娘当自持。”
什么?
坐在底下的江持盈脑子根本没转过来,抬头正好对上崔昭那双黑色的眼眸,在闷热的黄昏里显出异样的凉意。和前几日同在书房里的,先生发红的眼,是那样不同。
只瞥了一眼,江持盈就又低下了头。
“学生不明白,学生眼下只是读书,没有婚约。”
“没有婚约?”崔昭忽地冷笑了一声。“那入了秋,尧章难道一个人成婚不成?”
“什么?”江持盈脱口而出,“这,这话从何说起,我不是已经拒了柳家……”
崔昭眯起眼:“你不知道?”
“学生当然不知道!先生是不是弄错了。”
前世的回忆翻涌,江持盈被崔昭这番话吓得后背冒了一身冷汗,沁在轻薄的纱衣上,偶尔吹一阵凉风都叫她发颤起来。
崔昭道:“一个月前,你在书斋里传信给柳尧章,要他悔婚,一下子,京城里,流言四起。你病了一月,他也不好过,前些日子尧章回心转意,坊间都道他是怜惜你,也有人道,是你……”他没有说下去,但可想而知不是善意的话。
“尧章小我两岁,也是我的好友,你若无意于他,便不该让他陷入两难的境地,这婚……”
“这婚事,我自然不愿。”
江持盈忙答道,“我这些日子与我外祖母小住,并不知道江府里的事,先生既然也觉得这婚事不好,能否帮帮学生,同父亲讲讲。”
“你不愿?”
“不愿。”
江持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先生清淡的眸中似乎含着些笑意,可惜那种笑意转瞬即逝。
她听见先生的指节在书案上有意无意地轻叩了两下,然后说:
“既然不想成婚,那就,入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