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他说:“既然不想成婚,那就,入宫吧。”
入宫?
照规矩,官宦家的女子要是一朝选入宫闱,那已有的婚约自然不作数,先生这是想让她……?
“过些日子,宫里要选伴读,进了宫,没个一年半载出不来,你和柳家的婚约自然作罢。”
“可是……”江持盈嗫嚅道。
伴读的女子需要德才兼备,一方面是陪娘娘公主读书,另一方面也是皇帝妃子或者各王公妻子的候选人。
崔昭轻笑了一声,他知道小姑娘在担心什么,“放心,如花美眷多有人在,选不中你。”
“不是,学生不是说这个……”江持盈措辞了一下才道:“学生怕自己,选不上。”
话音落下,空气停滞一瞬,随后江持盈才听见前方崔昭低低地笑。
和以往先生那种礼貌的笑都不同,江持盈觉得,那笑声分明……
分明是在笑话她。
于是她有点气恼地看了看崔昭。
崔昭一手托腮,表情虽克制冷静,眼睛却还带着笑意,他道:“放心,会让你选上的。”
江持盈扁了扁嘴。
这时,崔昭起身自书架上取了些画册,走到她跟前坐下,将画册推到她跟前。
“还有一件事,你歇了好些日子,功夫丢了不少,这几日就在家安心习画,照着册子上练,不要出门。”
崔先生的声音很近,说得严肃,江持盈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她应了一声,伸手接画册,却不想崔昭又一把按住。
“还有,这几日就在家里,不要出门,听见了吗?”
“学生,知道了。”
江持盈不明所以,只是又应了一遍,崔昭却还未松手,甚至还探身靠近了一些。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江持盈。
“所以,做先生的这么为你着想,做学生的自己病好了,也不知道主动来知会一声吗?”
江持盈的脑子“嗡”地一声鸣响。
这,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前几天,她分明来过松雪斋,将那方印章还给他,还被崔昭逼在角落,抱了个满怀,这些她能说出口吗?
如何说出口?
所以,他这么问……他难道,不记得了吗?
也罢,不记得也好,就当她那天没有来过。
“学生知错,学生理当早些来拜会先生。”
“是吗?”
崔昭并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低头寻着她的眼神。
江持盈在抬眼的一瞬,似乎又看到了那双发红的眼,和平日里冷静的先生完全不一样的,一双醉酒般昏聩的眼。
她想逃。
“笃笃”两声叩门声响,崔昭撤回了身,门外响起不言的声音。
“先生,徐侯爷派人来请。”
江持盈抱起地上的画册,匆匆告退,又一次逃离了松雪斋。
只不过这次,是在崔昭清醒的目光中。
。
从上次离开松雪斋到今日已过了五天了,江持盈一边跟外祖母讲了崔昭让他在家习画的事,一边叫伊娘去江府打探和柳家的婚约。
果然如崔昭所说,柳家与江家续了婚约,秋后办婚事。
而这些,江持盈被瞒得死死的。
有些事,她原本不打算追究,毕竟自己陷在几世的轮回里尚未脱身,此外,眼下也才勉强自保,也没有能力翻旧账,可是江府竟然敢执意续婚,恐怕有些事就没那么简单了。
江持盈将一副画毁的花鸟图揉成一团,望着案前挂着的母亲的画像,自问:阿娘,你的阿迟应该怎么做呢?
午饭后,江持盈靠在小院的青纱帐里,做了一个梦。
漫天的黄沙从天边卷起来,灰黄的沙地里有一个少年,背对着她。她莫名的觉得那个少年很熟悉,她试图走过去,问问他是谁,周围却响起密密麻麻的人声,像咒语一样,不知道什么意思。
“别说了!”江持盈叫道
那咒语越来越响,那少年就像听不见一样。
“不要再念了!”江持盈又喊起来。
忽的一瞬,清澈的阳光从树叶的间隙漏下来,伊娘的身影在眼前渐渐清晰。
“姑娘,姑娘醒醒。徐夫人下了帖子来请姑娘去喝茶,马车在门口等呢。”
“现在么?”江持盈还睡得昏昏地,扶着伊娘的胳膊起身,又问:“伊娘,你刚在在我旁边说话说了很久吗?”
“我叫了几声,姑娘睡得沉,怎么了?”
“唔,没事,收拾收拾吧。”
熟悉的马车停在门外,江持盈当然知道这不是徐夫人来请他,而是那个人。
这一次,马车没有驶进丰义钱庄,而是停在一处颇为繁华的路口,江持盈刚想问怎么停下,帘子就被掀开,陆闻铮自外面躬身进来。
江持盈一下眉头皱起来,往旁边缩了缩。
心想他怎么公然和自己同乘,好不知礼。旋即,又在心里失笑,跟一个贼匪,讲什么礼。
马车里空间不大,陆闻铮没有和江持盈相对而座,而是自然而然地坐到了马车的主位上,和江持盈挨着。
他身量高,马车的空间一下子被占据了大半。
江持盈又往门口退了退,却被陆闻铮用眼神制止了。
不讲理,江持盈心里嘟囔了一句,但还是打了声招呼。
“六哥。”
“看见我,不高兴吗?”陆闻铮今日心情不错,看江持盈一脸戒备,又道:“前几日我不是有意不来,实在是有事脱不开身。”
江持盈默默点了点头,心想你跟我解释这么多干什么,反正我现在被你拿捏住了,来不来的不都随你吗。
陆闻铮又说:“那日王老先生给你瞧过吗?开药了吧?按时吃了没有?快吃完了,明日我再叫他帮你看。”
江持盈听他这一连串的问,才想起来,这几日精神倒真是好多了,先前并没有在意,或许是那位先生的功劳,赶紧点了点头。
“已经大好了,不用了。”
陆闻铮看她还是一脸严肃,接着道:“怎么还是苦着脸?来,笑一个。”
江持盈瞪了他一眼。
“怎么,不愿意?给债主笑一个,可以减利息。”
“债主?”
陆闻铮眨了眨眼:“难道不是吗?在查到叛徒之前,你欠我一条命,更何况,之前送你回扬州,可以是你说日后要重金谢我,现在,提都不提了。早知你这么没良心,当初我才不救你,多出这么多事来,还害我亏了那么多钱”
江持盈被他的话堵得无奈,心想,算了,债主就债主吧。
“其实,我也不是不想重金谢你的,这不是还没来得及说嘛,眼下又欠下了新的账,我一并还好吗,六哥?
江持盈努力憋出了个笑容。
陆闻铮正色:“那行,查叛徒归查,钱也是要给的,之前你说多少来着,五十两黄金?。”
“啊?”我什么时候说过?江持盈攒的那点儿零花恐怕不够,要花钱,势必外祖母要知道。
陆闻铮今天心情本来就不错,逗一逗江持盈,更高兴了,一下子善心大起。
“这样吧,我也大度一点,今天晚上的饭钱,你出。”。
吃饭好,吃饭花不了多少钱,江持盈笑道:“行,我请六哥吃饭,应该的。”
等到江持盈站在归云楼门口时,她真的很后悔刚才说的话。
归云楼在西市附近,是四处商客聚集地,也是有钱公子最爱寻乐的所在,在京城众多的欢场中,虽不是最高档所在,但却是人气最旺的地方,三教九流,无奇不有。
没钱的可以花十文钱在门口买碗酒听胡曲,有钱的可以踱进大厅要就要菜远远看着歌舞慢慢吃,再有钱的上楼上雅间,那玩的花样就多了。
门口的花娘迎上来时,江持盈后退了两步。
这地方,怎么说也不是她这样的官家女子该来的地方,而且还是跟一个男人一起来。
她转身就想回马车上,却被陆闻铮一把握住手腕。
江持盈对他摇头:“我不去。”
陆闻铮抬了抬眉毛,意思——你是债主我是债主?
“被人认出来怎么办?”
陆闻铮没答话,江持盈被他拉着往前走,几个花娘簇拥上来。
“郎君楼上坐呀——”
在一句??一句千娇百媚的招呼声里,江持盈放弃了抵抗。
陆闻铮带她走过大厅,却没有往楼上去,而是转身进入一段走廊,到了后院一处房门口,敲了敲门,门里应了一声。
“谁呀?”
陆闻铮把江持盈带进去,屏风后就转出来一位美艳的女子,一身花团锦簇,见了他们二人,笑得更热情了。“原来是六哥啊,这位小娘子好生俊俏,六哥又是哪里寻得……”
“可以了“陆闻铮打断了她的话:“帮她装饰一下吧,皎皎姑娘。”
江持盈跟着她进去,陆闻铮就在外头坐,随意捡起一把羽扇在手上把玩。
没多会儿,江持盈从屏风后头出来,陆闻铮一抬头,羽扇就在空中停了一瞬。
江持盈披了一条绛红色的披帛,披帛从肩头垂下,自后腰绕道臂弯,原本素雅的装扮一下子鲜艳起来,简单的云髻上簪了一朵金边牡丹,一截银色珠串面纱遮住了她那半张小巧精致的脸。
陆闻铮的眼神在这面纱间往来了几回,江持盈见他看着她又不说话,提醒了一声:“六哥?”
陆闻铮的眼神动了动,又落在面纱珠帘的缝隙后头,那张饱满嫣红的唇,隐藏在摇曳的珠帘后,有一种欲说还休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