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持盈从陆闻铮的臂弯里挣脱开,在众人回避的眼神中挑了个船尾的角落坐下。
自是无人敢扰。
渡船行驶在一条宽广的河面上,正是月上中天时分,虽是缺月,却也有一种独特的清幽和明净。
江持盈衣衫单薄,夜风吹来,冷不丁地打个冷战。不过她倒感谢这凉风,将刚才的些许气恼吹散了许多。
无论如何,明天就能离开了,这总是件令人开心的事。
江持盈想着不觉微笑起来。
船尾清瘦的身影落入陆闻铮的眼里,让雨递上的图志就这么不尴不尬地悬在了空中。
“殿下?”他将手上的图志扬了扬。
“嘘!”陆闻铮回头皱眉。
让雨不明就里,虽说在外藏着身份要叫“六哥”,但这会儿就只斩星在旁听差,旁的都是自己人,这“殿下”不能叫?
斩星拿滴溜圆的小眼神往船尾一指,让雨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并道:“啊?迟姑娘还不知道您身份呐,弟兄们都以为……”
陆闻铮不满地啧了一声,转头看斩星分外碍眼,一手扯过让雨手中的图志,一边吩咐:“去,拿我披风来。”
“啊?六哥你冷啊!”
陆闻铮回头一双眼眸又阴沉了几分。逐月说得没错,这小子空有皮囊没半个脑子,当初就不该心慈手软把他编入营。
斩星识趣地下去了,过了一会儿,捧着一件叠好的粗布灰呢披风回来,陆闻铮看了一眼没有伸手,仍旧低头看图志,随意道:“我跟让雨还要商量明天的航线,你给她送过去吧。”
这个她指的是谁,大家都十分明了。
“啊?”斩星瞪大了眼睛:“我送?”斩星今天晚上一脑门子的不解。见陆闻铮压根不理他,只得迈着小步子过去了。
江持盈心情正好,忽见一个圆眼睛的小子探头探脑地过来,这个人她认识,是先前在船舱陪她的那个,叫斩星的。
“迟姑娘,我们六哥怕你冷,叫我送给你披上。”
江持盈远远瞥了一眼船头那人的背影,隐没在黑色的夜里,看不分明。
或许是年纪差不多,江持盈对这个少年有一种亲近感,她接了披风,称了声谢。斩星将披风给她披上,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江持盈眸光微微上挑看向他。
斩星像是得到了允许,直接坐在她旁边,两个圆眼睛弯了些,悄声问:“你觉得我们六哥怎么样啊?”
这问题问的,江持盈有些没头脑,说了几句恭维话,那斩星自然不满:“你这回答好没诚意。”
江持盈觉得这少年有趣,便道:“那你诚意回答我的问题,我就也回答你的。”
“好啊好啊,你想问什么?”少年似乎觉得好玩。
江持盈脑子转了一圈,其实她还是想弄清陆闻铮的身份,她又望了一眼船头那个高挑威严的背影,再看看眼前这个天真懵懂的年轻人,决定曲线救国。
“我们之前在船舱,你听到那个首领说话了吧?就是那个叫罗浮的。他说‘两军交战’你听见没有?”江持盈问得娓娓道来不着痕迹。
“听见的啊。”
“那你知道‘两军’是哪两军吗?”
“无非就是水寇那些个草台班子和朝廷的剿匪军,还能有什么!”斩星答得漫不经心。
草台班子……可以肯定霍六这伙人跟整个水寨都不是一条心,可朝廷的剿匪军这话未免太泛泛,那罗浮明明意有所指。
“唔……那朝廷的剿匪军一般是哪些地方的军队?”
“这个……”斩星想着,突然回过神来:“你问这个做什么?还有,我已经回答你一个问题,现在该你说。”
还没等江持盈开口,旁边一个年轻的声音朗声道:“那还用说,肯定是临川军,其他哪还有哪个有这实力?南方这些兵都是帮草包,蠢得透透的!”
一听临川军三个字,剩下两人同时瞪大的眼睛。
那人却自来熟地也拖了个木箱子坐下:“怎么了,你俩怎么一副吓住的样子。”
斩星一口气憋在心里差点没上来,我看蠢得透透的是你!他朝说话的青年使劲使眼色,奈何逐月跟瞎了一样,还直盯着江持盈问。
逐月,你是猪脑子啊,迟姑娘不知道咱是临川军的人,这回你完了,看殿下不罚你到南山练童子兵去。
斩星的眼睛都眨得飞起来了。逐月依旧无知无觉,继续发问:“你很怕临川军吗?”
江持盈怎么会想到在这里会听到临川军这三个字,这个前世谋反,攻入京城,把朝廷扰得一团乱的叛军,连逃难手无寸铁的百姓都不放过,要了她一世小命,那些情景不管过去多久,总能让江持盈瞬间冷汗直冒。
纤细的指尖抠进身下的木板的缝隙里,突起的木刺戳进皮肤,江持盈裹紧了披风,强压着内心的恐惧,镇定道:“没有,只是听说临川军威武非常,有些敬畏。”
“你这哪是敬畏,脸都白了。”逐月竖起根指头,在她眼前摇了摇。
那斩星见此情景倒也来了兴致,两人颇有点不依不饶的气势问道:“怎么,你跟临川军的人有过节?”
有过节,过节大了!
没办法,江持盈只能硬着头皮编瞎话。她想起以前随阿爹在丰州的时候,突厥人流传的谣言,说突厥人不敢在甘州造次,因为甘州的临川军有个将领异常勇猛,打起仗来跟地域的恶鬼拿人似的,即便是骑上草原上最快的马也跑不过他,丝毫不输他们突厥勇士。
江持盈便把这事添油加醋拿来编排。
“我哪知道临川军那么多,说临川王骁勇善战是真,毕竟他军功赫赫,不过……也听到边境的谣传,说他有一副能吓跑突厥人的面容,小时候听到就很害怕,方才你提到,还有些胆颤心寒。”
逐月和斩星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都哈哈笑起来,还接着问:
“用面容吓跑突厥人?怎么吓跑?”
“就是青面獠牙,宛如地狱恶鬼,突厥人见了不用打就跑了。”
“原来长得丑还有这用处……这也算……”斩星笑着评价,却没想好措辞。
“也算为国捐躯吧!”江持盈努力扯出一个笑,补上一句。
听江持盈这么说,两人笑得更欢了。
“所以,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吧,听到临川军就怕,还是离远点好。”
江持盈最后这话虽是自圆其说,但更多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不论是柳尧章还是临川王,这辈子她的确不想扯上任何关系。
繁星点点,小渡船上井然有序的气氛里独独这块空间与众不同。
闲话这么聊着,早已偏离了最初的方向,也正因为如此,才叫闲话吧,这种时候总是最快活的。
两声清咳却将这份快活一扫而空。
江持盈还没反应过来,逐月和斩星已经毕恭毕敬地站起来拱手作揖,问候道:“六哥。”
语调沉沉像吞了两块冰,哪还有半分刚才的笑意。
江持盈转头,陆闻铮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后边,不知刚才的谈笑几分落入他的耳朵?
月光融融倾泻在男人周身,勾勒出一个干净轮廓,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月色下那宽阔利落的肩膀似乎微不可察地往下垂了几分。
犹豫了一瞬,江持盈便甩开了这个念头。他这样的人,独断傲慢,肩背从来挺括。
“不早了,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回舱里吧,明早就到扬州了。”
这话是对她说的,话里有几分不悦,江持盈识相“哦”了一声,拖着脚步往船舱走。
回去还是要走那几节台阶的,江持盈谢绝了陆闻铮伸来的手臂。
他既不愿与她以诚相待,又何必多出这般牵扯。
何况,逐月和斩星还在旁边看着,算怎么回事呢?
陆闻铮也不坚持,江持盈慢吞吞挪回船舱,他就在后面跟着。
几步路走得勉强,到了那块被布帘隔开的角落,江持盈掀了帘子进去,看着一张简易的床榻犹豫着。显然这里是最舒适的一块地方,作为老大的霍六把地方让给她,那他睡哪?
江持盈犹豫着撑着小桌子转身想问一句,便听陆闻铮先开口:“你在这安心睡,不会有人来,我在这排货箱后面,有事敲桌子,到了扬州我叫你。”
那排货箱就在对面,后头是还有些空间,当然不如这里宽敞。
他又交代了许多,就像先前把江持盈安置在黑帆货船上时一样详细周到。
江持盈却没注意听,只觉得这个人总是如此奇怪,有时候冷心冷面,俨然一副放荡贼匪模样,可细致周到起来又叫人觉得有些君子风范。
真是一个矛盾的人。
江持盈气闷了许久,想到明天就要走,索性心一横叫住他:
“等等!”
陆闻铮回头,二人就这么隔着帘子,船舱的烛灯如豆,把两个身影都照得朦胧。
“六哥,虽说你这人怪,但不论如何,我感激你的搭救,只是你瞒着身份不告诉我,我回去后怎好重金谢你呢?”江持盈见他不答,继续道:“我知道你不是水寨的贼匪,至少你跟他们不是一路。”
帘幕后的人影动了动,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反正明天要走了,我们不如坦诚相待,你先前问我,我没有杀卢妄,罗如梦为什么放我走?我可以告诉你,你可不可以也回答我的问题?”江持盈尝试着引他开口。
“为什么?”沉沉的声音从帘幕外传来,用提问代替回答。
也好,总之开口了。
江持盈道:“罗如梦一开始确实算到卢妄会去凉园,想让我一把火烧死他。这是因为她对卢妄深情相许多年,二人约定终身,而卢妄却变了心。罗如梦说,要让一个人永不变心,就让他死在最爱的时候。”
帘外传来一声嗤笑。
江持盈明白,他在笑罗如梦的傻,她道:“我不会笑她,她不过是全心全意地爱了一个人,爱到失去了自己。相反,我钦佩她的真实,钦佩她能看清自己,钦佩她爱得坦荡,没有隐藏。”
江持盈这话说得是罗如梦,却意有所指。
“可这样真性情的女子要一个不值得的负心汉背条人命,实在可惜。要我说,卢妄既已经变心,要他的命又有什么意思?应该让他输,让他低头,让他一败涂地,让他在余生的每时每刻后悔自己曾经错失掉一份诚挚的爱。”
帘外却依然传来一声嗤笑:“小小年纪,你懂什么情爱?”
江持盈道:“我不懂情爱,但我懂人性,卢妄既然落草为寇,混上水寨头目,他的势力就是他自大的本钱,那就毁他据点,夺他权利,让他登高跌重,一无所有,让他尝尝一捧真心被人践踏的滋味,那会比杀了他,更有意义。”
她顿了顿:“我想,罗如梦和我想的一样。”
所以,拦截他们时,罗如梦的沙船放了他们一马。
帘外的人影再没有声音。
隔着帘幕,江持盈瘦削的身影越显弱不禁风,陆闻铮怔怔地看着这抹模糊的影子,神色复杂。
江持盈又道:“六哥,我坦诚相待,回答了你的问题。你可以回答我的吗?”
这样矛盾的你,到底是谁呢?
冷峻凶恶阿修罗为什么要对我发此慈悲心呢?
江持盈真的很想知道。
她紧紧盯着帘外的人影,却还是没有等到陆闻铮的回答,只等到一个令她从未料到的问题。
他道:“既坦诚相待,那么阿迟,你又是谁呢?”
江持盈那紧缩的瞳孔顿了一瞬随即失去焦点,木然地坐到榻上。
他怎会作此问?
“呵……”陆闻铮轻笑了一声,“如果你是扬州城里一普通商户女,那霍某就是一介江湖草莽。我手上没少沾人命官司,姑娘就不要深究了,免得午夜梦回,又该胆寒心颤了。”
陆闻铮的声音就在帘外。相隔咫尺,却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