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道的深处传来一种近似于呼吸的风声,浮浮,沉沉,在黑暗中空荡地回响。
会议室门口,赫洛低头在电子锁上反复确认——
那是圣凯利托上个世纪的产物,有两种开锁方法:生物虹膜信息确认,或者智械密钥审查通过。
“这幢大楼的管理智械还在运转吗?”她松开手,直起身。
“不在了。”银龙回复道,“图灵谷皇冠大道的所有智械都在建国时被销毁了核心芯片,现在只是一个空壳。”
“那意思是我们没法离开这个地方了。”赫洛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轻哼,她觉得好笑,“不可能,银龙。我有S级的义体,你是S级的专用私人智械,这个国家除了巴别塔没有任何东西能彻底关住我们两个。”
此刻,通风管道的黑暗中传来一声低哮,位置比原先的风声近了许多——根据声波速度,银龙认为它们距离出口只有短短十几米了。
“入侵它。”赫洛按住耳麦,面无波澜,“别浪费你的一级战斗权限,宝贝。”
“天哪,我喜欢这个称呼。”耳麦闪烁一下,“收到,请给我五分钟。”
五分钟不长不短,或许足够剥夺一个人的性命。白炽灯光之下,赫洛缓慢回头仰视上方——在这悄无声息的短暂爬行过后,在通风管道的四方天地之中,两只状似腐烂的爪子终于漫出重重黑暗。
只见它们砰地一声,死死扒住了铁口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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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
海文盯着那始终没有回复的聊天框,忍不住又抽出一根电子烟叼进嘴巴,烦闷地把指尖掺在发丝里绕。
棕色卷毛刚吃完晚饭回来,见她还杵在窗户边,神色有点意外,问道:“组长,出什么事了吗?”
今天的晚饭还没有吃,肚子很饿。海文唇瓣微张,有点不爽地眺望着夜空,末了又断然把烟给扔了,道:“克里斯,你有没有听说过‘火种’这个地下非法科研组织?”
棕色卷毛愣了愣:“听说过,是不是那个跟咱们对着干的?组长,有传闻说Y-10是他们弄出来的……呃……你不会是想为了搞点红源跟他们联系上吧?恕我直言……这不太值得。”
“他们太危险了。”他摇摇头,“组长,什么样的人才会被共和国放逐呢?”
海文漠然偏过脸,优雅、美丽的线条被窗外的灯光勾出一道浅边。
今夜的研究组组长似乎渗发着灰暗与暴戾的气质,她那聪明绝顶的脑袋正酝酿着几条后备之计。自从九岁时差一点失去了赫洛后,她一般不能忍受对方超过五个小时不回消息……尽管这时长本身毫无意义、独断专制,并且不容忤逆。
“阴险狡诈。伪善疯狂。缺乏道德伦理约束,不惧法律刑罚威慑。”博士语气平淡,正了一下外褂衣领,走到办公桌旁,翻出一串钥匙,打开了内侧深处最底层的一个抽屉,“我上个星期整理了建国后学术伦理委员会处罚过的历史名单,这里是全部。拿去看看。”
由于目前绝大多数的科研工作者都出身贵族,为了保护他们的家族名誉,处罚记录一般会被谨慎地封锁。但贵族与贵族之间亦有差距。
卷毛接过那份资料,才扫过两行,眼睛蓦然瞪大了:“莉莉丝……”
海文刚蹙起眉,却听见对方下半句是:“……她的家庭情况这一栏不太对吧?”
只见卷毛把名单转过来,指着那一栏——短短的一行字:双亲死亡,姐姐死亡,无配偶,无子嗣。
“……怎么?”海文慢慢地问道,她以为卷毛在疑惑莉莉丝父母双亡,但这个情况她还是打听过的,“她来自一个很落魄的鹰派小贵族,连族徽都不使用了……她父母在政坛也没有什么实权,没有任何政敌,死于一场纯粹的畸变意外。在那以后两年她才刚上高中,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
可卷毛却摇摇头,他的五官都被困惑往中心吸去,声音十分笃定:“我是说她姐姐,她姐姐没有死吧?”
海文一顿:“证据是?”
“我是她高中同学啊!我俩还考上了一个大学、同一个专业!你知道吧——呃,呃——这种时候父母都很喜欢把小孩像配种一样凑一对,所以我妈跟她姐姐关系可好了。”卷毛有点尴尬地解释道,“但她,哎,她的学术观点太激进了,我俩最后实在没法不分道扬镳,本来的话我倒……咳咳,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虽然我们不联系了,但她姐姐还老给我妈发消息呢!”
一片死寂。
只见海文的脸色以前所未有的程度与速度变了。她猛然抓过那张纸,呼吸有些急促,外眼角向上飞扬了起来:“她所谓的‘姐姐’最后一次发消息是什么时候?IP在哪里?快!马上问你妈妈!”
“啊?啊啊!!”卷毛连忙手忙脚乱地给他妈打去一个电话,海文死死盯着她,义耳能效瞬间提升一级,清晰地在几句寒暄客套过后、对方母亲略显疑惑的语气中,听到了答案——
“那个女孩啊?哎哟,我都不敢回她的消息了。她现在神神叨叨的,像进了邪/教一样,你怎么了?呃……老实说我不想干涉你,但最好离那家人远一点。”
“地址?地址在哪里看?哦,你等一下……咳咳!发信地址……”
“图灵谷,”卷毛妈妈大声道,“皇冠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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锵然一声巨响,狭窄的会议室中短兵相接。
砰!!
只见赫洛以一种骇人的角度向后仰去,铁质凳子格在胸前,漆黑的利爪猛地平直抓过她鼻尖的空气——下一秒,一只长腿迅速低空横扫而过,膝弯一收一放,硬生生将畸变体的腹部向后踹出了一个恐怖的弧度!
它尖啸着飞到墙上,从狰狞的口腔中咳出黑蓝混杂的黏泞液体。
金属落地发出铮鸣,赫洛微微垂着头,肩颈腰身线条流畅凌厉,只听她咔嚓一声手骨用力,拧断了掌心方才从怪物身上拔下的肢体,她的眼瞳在额发阴影下亮如野兽。
“1分28秒。”代理人提醒着S级智械死线近在眼前,而银龙从善如流:“立刻马上。”
又是一阵有计划的突然猛扑,七只体格不一的畸变体毫无畏死情绪,这群怪物从被摔到角落的一刻起就挣扎着再度站起、咆哮、展开攻击,腥臭的气息与畸变的血液像天女散花那样充斥着视野与呼吸的每一寸空隙。
赫洛神色不变,如同出浴血池,披戴着白金深蓝的制服悍然抵挡。
——夏洛特说过,她觉得莉莉丝变作的那个畸变体如有意识,会有逃跑动机。
此时此刻,她才终于亲自体验、感同身受。
这些吞吃过大量心脏、进化级别难以估量的畸变体,竟然在对抗中给了她一种“人”的错觉。
祂们不仅会迟疑、停顿,在攻击间隙观察她的神态、姿势与呼吸,甚至能够借助屋内的家具陈设,试图寻找她的视觉死角以从中突破。
放在以往的畸变体身上,这些行为绝无任何出现的可能。
而与此同时,比这更可怕的是,赫洛在一股冲上头脑的凉意中意识到,巴别塔对她们的训练,一直以来,都是以这些更具“智慧”的畸变体为最低标准的。
为什么?
圣凯利托上一次出现可能存在高级别进化型畸变体的历史时期是“危机时代”或称“失神时代”,而那时智械“塔”还没有诞生。它从哪里学习到了对畸变体的恐惧——或者说,防备?
明明新时代是不会重蹈智械危机覆辙的,全国上下能够产生独立自我意识的智械屈指可数,每一个都处于严密牢固的监视之下。不是么?
巴别塔在警惕谁?
火种?
赫洛冷呵了一声,情不自禁自嘲地笑了一下。
这样一个微小、飘摇而随时可以被摧毁的组织不会进入巴别塔的关注范围。它太脆弱了,无组织、无纪律,靠着一腔热血行动而没有统一的行动纲领,甚至只要卡文迪许动动手指就能将其倾覆,就连赫洛都不怕它,遑论巴别塔呢。
一只畸变体将颀长的舌头伸到了她的左腕,肌肤上刹那间传来冰凉刺骨的麻意。赫洛面无表情反手一掀,将它重重过肩一摔,打保龄球似的同时掼倒了右前方虎视眈眈的两个;同时踩住桌角扭腰借力,将后方近在咫尺的怪物生绞在地,问道:“还有几秒?”
“11秒。”银龙回答道,“10秒,9秒。”
赫洛右手手肘向后一拉,五指并拢。下一秒,生生捅进畸变体的胸腔!
“准备走吧。”她平声道。
那只手在复杂的生物肌肉纤维机理中搅动、合拢,抓出了一颗血淋淋的半成型的蓝色心脏。动作利索,只发出“啪”的轻微一声。
人的生命,畸变体的生命……
不过就是这么“啪”的一声。
赫洛猛然回过头抽身撤离,速度之快令人瞠目——只见那扇铁门只刚打开了细细一条缝隙,就在转眼间被拉开,人影阒然闪过,关闭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她低头看着门把,一时无言,耳侧飘扬的黑发轻轻落下。
心道,结束了。
——她转过头微笑时,正迎上了雀斑那张血色全无、愕然失措的脸。
“后悔吗?”赫洛笑盈盈地问,“是不是在想,这个神经病,应该再多放几只出来对付她的。”
“但我真的不喜欢被人欺骗。”
她一步步地悄然走到雀斑跟前,垂下脸,也垂下眼睫,那神色在刹那之间竟然显得有些爱怜。
“我们的合作到此结束了,亲爱的雀斑女士。”
“……”
雀斑仍旧失色地看着她。
这位研究员的脸色在此刻真的太苍白了,与凝望畸变体时的热忱截然不同,以至于甚至不由得让人心生了可怜。
可是,她仍旧是火种的领导者。尽管这个领导者的头衔含金量不高,但以她那种对付客人时道貌岸然、杀伐果断的冷漠态度而言,又十分具备事实上的说服力。
赫洛笑了笑。
她从已经被染得白金、蓝、黑混成一团的制服内袋中拿出手机,滑开扫了一眼。
伴随着那道目光,雀斑恍惚地笃定,自己发觉了对方在浓浓杀意之中忽然升起的细微兴趣。
只见赫洛合上手机,歪了歪头,问她:
“你是‘幽灵’?”
话音落地,没有人应声。
她们沉默地在空无一人的雪白走廊中对视,失神震颤的视线与兴味盎然的试探交汇。
“IP图灵谷皇冠大道,详细地址连一个字符都不差,你是‘幽灵’。”赫洛换了一边歪着头,唇角上翘,但说出的话却一句比一句令人心惊,“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莉莉丝一个人离群而居,而你,火种的领导者,给她定期打款……那可是一笔巨款……你和卡文迪许同时资助她,而卡文迪许同时也资助你们。”
“为什么?”她问,语气不算犹豫地说出了自己的揣测,“离群而居,是因为她发现了什么新的研究方向,或者是什么有价值的实验体,同时又和你们意见相悖,因此背叛了火种……而你给她打款,则是因为你是她的姐姐。对吗?”
对吗?
冷白的灯光之下,雀斑的双眼噙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