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明背对着陈还恩，手臂上的青筋慢慢凸显，指节微微泛白。陈还恩移开目光，心里盘算着他什么时候会发火，然后甩东西走人。可没想到，陆景明只是沉默了几秒，随即绕到右边，快步走了几分钟，将袋子稳稳放在她住的公寓楼下，一言未发，转身就走。

陈还恩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道拐角，才低头输入门卡密码。她用一个袋子卡住门，手脚麻利地把东西一件件搬进屋内。深吸了一口气，拎起四个口袋，走进电梯。

回到房间后，她收拾了一会儿，接着拿出钱包，低头盘算自己的钱。

这五年，她日夜不停地打工，厂里三班倒虽辛苦，但工资尚可。她手脚麻利，几乎不出错，平均一个月能挣五千，运气好的时候甚至能赚近一万。周末也不休息，最初只能在餐厅兼职，两年前因缘际会认识了富婆王姐，开始周末给她的孩子做家教兼保姆，每天一千。这大大加快了她攒钱的速度。

第4年零3个月的时候，她攒够了三十万，满足了来德国读四年本科的费用要求。离开秋水那天，她的银行卡余额是367411。这是十八岁的她连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她换了3万欧元存进国内的银行卡，打了一万欧给学校做保证金。剩下的，打算等办好德国银行卡后再慢慢转过来。

可眼下，钱的问题比她预想的来得更快、更急。

民宿的价格是普通租房的两倍，她一个月打算最多在房租上花400欧，食材100欧，保险100欧，再加上日用杂货、交通和通讯费用，每月维持基本生活就得700欧，比在国内的开销大多了。她必须尽快找份兼职，至少别让存款跌得太快。

但眼下更棘手的是，她手里几乎没多少可用的现金了。

出国前，她租好了房子，只换了1500欧的现金，并申请了信用卡，想着在保证金退回之前，这些钱绰绰有余。可信用卡的额度只有一万人民币，支付了800欧房租和300欧押金后，额度几乎见底。剩下的现金，先是莫名其妙给了裴依兰300，今天又买手机、囤生活用品，一下子花了快600欧。

她摊开掌心，看着仅剩的112欧，眉头拧了拧，起身出门去找郑梦秋，想问问她有没有什么新消息。

郑梦秋正在超市外的花店打工。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在上班。”

“没关系，现在也没客人。”郑梦秋穿着白色、带蕾丝花边的围裙，绑着低半马尾，模样恬静温和。她微微一笑，说：“那个日本女生已经住进来了，她是直接和房东签的合同，Rebecca的事她完全不知情。警察和房东也没再来过。”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还恩，这笔钱，多半是追不回来了。”

“2100欧。”陈还恩垂下眼睫，指尖不自觉地蹭了蹭口袋的布料，“这边普通人的一个月工资吧。”

“我家也是普通家庭，需要自己挣一半生活费。”郑梦秋拿起一朵开得正灿的黄玫瑰，递到她手里，语气轻柔，“但生活还是要继续，不是吗？这不是小数目，但也没必要让它把日子搅得一团糟。”

陈还恩接过玫瑰，没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过了几秒，她像是随口一提：“昨天还被抢了箱子和手机。”

郑梦秋一怔，神色微变，连忙安慰道：“人没事就好。慕尼黑平时还算安全，就是晚上要稍微注意。你刚来，拎着大包小包，容易成为目标。以后出门，带个背包或者帆布包，手机别直接拿在手里，也别随便揣外衣口袋。”

“嗯。”陈还恩感谢她的好意提醒，随即环视了一下花店，约三十平大小，柜台上摆着一排新鲜的花束，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玫瑰香。

“就你一个人吗？”

“还有老板，不过他一般四点不到就走了，我留到六点半关店。”郑梦秋看了眼手机，笑了笑，“还有二十分钟，我男朋友一会儿来接我。还恩，下次请你吃饭。”

*

陈还恩走出花店，无意间瞥见路边停着一辆保时捷，随即又回头看向店里——郑梦秋正俯身整理花束，神色专注。她心想，自己多半是想多了。

沿着马路走了几步，身后传来低沉的发动机声。保时捷缓缓启动，贴着路沿慢悠悠跟了上来。车窗缓缓降下，一个戴墨镜的青年露出半张脸，语气轻佻：“中国人？”

陈还恩侧头扫了一眼，没理，继续往前走。

车子依旧不紧不慢地跟着，“怎么没见过？刚来？”

她皱眉，将头偏向另一边，假装听不懂。

男人笑了一声，换了德语：“Hallo？”

四周是安静的独栋小区，斜阳投射出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扫了眼两旁，没找到能绕进去的小巷子，只好加快步伐，走到前方的红绿灯，等着过马路。车子停在路口，驾驶座上的人似乎笑了笑，摇上窗户，随即打方向盘，转弯离开。

直到这时，她才松了口气，缓了一缓心跳的节奏，继续朝住处走去。

回到家，她简单煮了包泡面，吃完便倒在床上，疲惫袭来，没多久便陷入浅眠。

迷糊间，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

“??ffne die Tür！”（开门！）

粗重的男声在门外回荡。她倏地睁开眼睛，屏住呼吸。敲门声持续了几秒，随后响起了几声流氓哨，声音带着漫不经心的轻佻。

她裹紧被子，一动不动。

然后，门口的密码锁发出刺耳的蜂鸣声——有人在试图输入密码。

一次。两次。三次。

“Beep—”

连续错误，系统自动锁定，门外安静了下来。

她从床上坐起，悄无声息地摸到厨房，握住了一把刀，指尖微微发紧。可门外再没有任何动静，过了许久，夜色归于沉寂。她就这么坐在沙发上，握着刀，直到天亮。

第二天，她立刻联系了房东。

房东听完后，倒是专门赶来一趟，检查了密码锁，安慰她道：“这个锁很安全，里面反锁后，没人能破门而入。”

她听着，没说话。她明白，这种事，房东不会帮她做任何实质性的事。

当天，她自己又加了两把锁。

后来，同样的事，只再发生过一次。

*

月底开学，陈还恩本以为只是去注册、领个学生卡，没想到整个专业的学生被拉去校园游览，还要围成一圈自我介绍、做游戏。

简直是她的地狱。

还好，计算机专业加起来得有两百号人，她趁混乱悄悄溜走，估计也没人会注意到她。

结果刚松了口气，身后传来笑嘻嘻的声音：“你不趁这时候交朋友，小心小组作业没同伴。”

陈还恩回头，罗确正不紧不慢地走近，“大家人都挺好，别怕。”

她皱眉，“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这念博士，明年就毕业了。”

“什么专业？”

“勉强算你师哥。”罗确冲她一扬下巴，示意她回去，“走吧，去和大家交流，对你没坏处的。”

“我觉得很尴尬。”

“罗确！”一道轻快的女声插了进来，徐梦瑶小跑过来，一把挽住他的胳膊，眼神一扫，看到陈还恩，笑问：“你房子找到没？”

“先找了个短租过渡。”

“那加个微信吧，有事找我。”话音刚落，她已经把二维码举到了陈还恩面前，没给拒绝的机会。陈还恩只得硬着头皮扫了。

徐梦瑶第一件事就是点开她的朋友圈，结果一片空白。

“你把朋友圈关啦？”

“不是，没这个习惯。”

“当免费云盘多好，照片尽管往上招呼。”徐梦瑶笑嘻嘻地摇着罗确的胳膊，“说起来，你看看陆景明，刚过来就给依兰换了辆车。你都在这四年了，驾照还没考出来。”

罗确咳了两声，“要不你去考，考过了我给你买车。”

“我怎么能开车呢！”

“怎么不能？依兰不也自己开？”罗确撇嘴，“下周再考一次，我尽量吧。”

“没用。”

罗确顿时炸毛，“你说什么？！”

陈还恩默默后退两步，“我先走了。”

“别走啊！”徐梦瑶眼疾手快地拉住她，“陆景明难得有空，一会儿就来了，咱们五个人刚好。”

“我不去了，家里有剩饭。”

“剩饭晚上吃嘛。正好你今天开学，我们请你！”徐梦瑶理所当然地挽住她的胳膊，语气熟络得像老朋友。

陈还恩不太适应这种热络，但也没再找理由。

罗确手机震了一下，他看了眼，“景明到停车场了。”

停车场里，一辆碳黑色的宝马X5停在路边，低调得让人提不起再多看一眼的兴趣。副驾驶窗缓缓降下，裴依兰探出头，冲她笑道：“还恩！”

陈还恩微微一顿，勉强回以微笑，“不好意思，没提前打个招呼。”

“没关系。”裴依兰拍了下陆景明的胳膊，“是吧？”

陆景明没说话，只是示意大家系好安全带，随即启动车子。

裴依兰转过头，看着坐在陆景明身后的陈还恩，“开学感觉怎么样？”

“还好，和国内不太一样。”

“也没啥区别吧，就是没有家长带着小孩儿大包小包。”裴依兰随口说道，“银行卡和电话卡都办了？”

“都办了。”

“那我存个你电话呗。”裴依兰拿出手机，又补充道，“你再扫我个微信。”

陈还恩已经加了徐梦瑶，没理由拒绝裴依兰，只能默默掏出手机。

对方扫完码，目光又在陈还恩的手机上停留半秒，随即一愣，“你怎么买的 iPhone 6s？”

“便宜点。”

徐梦瑶一脸莫名，“这都 2015年的款了，现在还能买到？”

“二手店。”陈还恩低声道，“本来想买被抢的那款，没了。”

可即使是被抢走的那个，也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她真正想要的，早在那个明媚的三月清晨，被时间和命运一并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