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老太师听闻颜月几人抓到了恶鬼,连夜收拾出客房招呼他们。
颜月也是不负众望,轻而易举便驱散了孔小姐身上的鬼气。
离开她的闺房前,颜月回眸多瞧了她一眼,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和这个女子之间的缘分还没有断。
孔小姐微笑着目送颜月离去,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迟迟不肯收回视线。
孔老太师听闻好消息后,当即就要举办喜宴庆祝。
但颜月拒绝了。
趁天黑,太师府渐入安宁,颜月将花听眠和杜兰请到自己与关情的房间,四人围方桌而坐,桌上只有简简单单一盏油灯。
灯芯火焰时不时随窗户缝隙外透进来的寒气而跳动,昏黄烛光照亮了四张肃然的脸。
屋外吹过一阵不详的风,吹进最深沉的夜色里。
颜月将引音羽握在手中,施法连通扶风真君明熙的引音羽。
“明熙真君,明熙真君,我是颜月,听得到吗?”
羽丝忽而轻轻颤动起来,传出一阵呼啸诡异的风声。
花听眠微微蹙眉,目光沉沉望着羽毛,神色深邃。
颜月耐心听了会儿对面的风声,却迟迟听不到明熙回话。
“明熙真君?你在哪儿?我是颜月。”
话音刚落,羽毛中响起一声不耐烦的怒吼。
明熙:“闭嘴!我特么知道是你!除了你还有谁能不经我同意打开我的引音羽!警告你啊!别没事在这儿监听我!给我把引音羽断了!老子现在不想理你!!!”
颜月额边不禁冒出数道黑线,面子有些挂不住了。
关情紧了紧拳头,盯着引音羽目露凶光,后槽牙发出了几道不易察觉的摩擦声。
颜月动心忍性,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温和态度,“明熙真君,我有要紧事情问你,你……”
明熙强势打断他,“有事儿让辞风仙师来问我,你问什么问!有空不如来冥庭帮我抓鬼,我都要被这儿的鬼烦死了!”
颜月冷不丁冒出一句:“我就在冥庭。”
引音羽那头突兀的没了声音,连风声都好似凝滞一瞬。
颜月:“明熙真君?”
好半晌,明熙重新回话,语气比之方才明显和缓许多,却无端令人觉得有些词钝意虚。
明熙:“你在冥庭?你来冥庭干嘛?”
颜月:“不是你刚刚说,让我来帮你抓鬼?”
明熙:“抓你个大头鬼!老子搞得定,你给我滚回天庭去!”
颜月:“你搞得定?那为何冥庭乱了两百年?”
颜月的声调愈发冷凝,令对面错愕了一瞬。
明熙语气越来越紧张,只能靠大声喊叫和虚张声势来掩盖,“你在质疑我吗?啊!我是四大战神真君之首,你有什么资格质疑我!”
颜月不多废话,直言告诉他:“我是神君。”
明熙:“你!”
颜月语速平稳,态度温和,却字字铿锵,不卑不亢,透着不容置喙的硬气,竟让明熙一时无言以对。
羽丝极速震颤,好似对面气得发抖的模样。
明熙:“你到底想干嘛,来找我兴师问罪吗?啊?!”
明熙似乎还抱着一丝侥幸,赌颜月的性子依然耳软心活,不会咄咄逼人。
曾经的颜月或许会。
曾经的颜月只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或者直接把问题丢给辞风仙师,自己只负责打别人打不了的架,脑子是根本不用的。
但现在不同了。
他不经意抬眸瞥了眼关情,气场变得强硬。
他不想让关情看不起自己。
颜月:“对,没错。你身为真君之首,不可能整整两百年都平定不了冥庭,你必须要给我一个解释。”
明熙沉默一阵,突然阴笑,“我故意的啊,为了逼花听眠出来,把他和游星、生死簿一网打尽!”
颜月闻言看向花听眠,瞧见花听眠双手紧紧捏着玉笛,凤目低垂,眼神里掺杂着愤怒,还有一种颜月读不懂的无奈。
颜月继续盘问明熙:“谁让你这么做的,辞风仙师吗。”
明熙理直气壮道:“非也,是我自作主张,如何,你要罚我吗?”
明熙这话,妥妥的要挟,他笃定颜月不敢轻易惩罚一个战功累累的资深战神。
颜月:“罚不罚你自然得由三位仙师决断,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因为你纵容恶鬼,轮回渡已经失去了秩序,在仙门百家看来,天庭管控下的冥庭,还不如花听眠在时更有纪律,简直……丢尽了天庭颜面。”
明熙没有再说话,众人也看不到他现在是何神态,有何感想。
只能听到引音羽那一头来回不断的呼啸风声。
颜月扶了扶额,满眼心累感,但不得不强撑着继续说,“我找到冥神了,他跟我一起回来的,两百年前的误会已经解开,我们现在需要同心协力解决轮回渡的麻烦,你在哪儿,我们去找你。”
引音羽里的风继续吹了会儿,须臾,明熙用沉甸甸的语调回答出几个字:“地府,地心山。”
颜月:“好,你在地府等我们,最迟明晚,我们就到。”
颜月掐断通话,视线扫过关情,花听眠,和杜兰,看见众人皆神色凝重,“大家认为,明熙真君说的,有几分可信?”
花听眠上半身往后靠上墙壁,怀抱玉笛翘起二郎腿,目光望着油灯灯芯,瞳孔中映出跳动焰火,“八分。”
他回答简单明了,不多解释。
杜兰思忖片刻后,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起身将纠缠孔小姐的那只恶鬼从乾坤袋中放出来。
一团黑烟在地面上渐渐消散,露出一只身着银白盔甲的黑皮鬼。
黑鬼感受到花听眠身上强大的鬼气,半点不敢放肆,跪在地上埋头瑟瑟发抖。
杜兰重新坐下,身姿端正,面容和蔼可亲。
花听眠看着黑鬼冷冷皱眉,“是你。”
黑鬼把头埋得更深,一个字不敢回答。
花听眠冲颜月挑眉,解释道:“是两百一十几年前,我让冥舟从痴梦泽里捞出来的恶鬼,身负上万条人命,本来打算亲自监督他消除业障,但那会儿我被青青缠得不行,没多余功夫管他,就把他关在地府了。”
杜兰忽然开口,有意无意地引导问话,“告诉我们,你是怎么离开地府的。”
黑鬼老老实实回答:“是无嫦,她放走了冥神大人关押在地府里的恶鬼,十六年后被游星大人发现,她便连夜召回一批恶鬼藏在地心山,待冥神大人闭关时,又偷偷将我们放出来作乱。”
杜兰:“再后来呢,扶风真君接管冥庭后,他没抓你们回去,对吗?”
黑鬼:“是的,扶风真君不仅不管我们这些已经跑出来的鬼,还故意放出更多,扬言要逼冥神大人现身。”
杜兰问完这些话,目光对上颜月,神色从容而自信,语气笃定道:“方才扶风真君明熙的话,只有三分可信。”
花听眠横眉冷皱,暗暗咬了咬牙,目光盯着灯芯一言不发。
颜月:“何出此言?”
杜兰:“回禀神君,一则,冥神大人说过,他闭关前曾囚禁无嫦,那是何人将无嫦放出?又是何人为她提供强大鬼力,扶风真君在冥庭这么久,难道从未发现无嫦背后有神秘控主吗?
二则,明熙真君不是冥神大人的对手,你又在修复形魄,他逼冥神大人现身,对天庭百害而无一利,目的不合理。”
杜兰说完,转眸看向花听眠,目光温柔却充满力量,“冥神大人其实也有所怀疑,无嫦背后的控主,就是扶风真君明熙,对吗?”
颜月知道她说的不无道理,但不愿相信这样的事实,毕竟已经遭到了莫夕的背叛,若再来一个明熙,实在难以接受。
颜月还在试图为明熙辩解,“你的猜测虽然有几分逻辑,但终究只是没有证据的揣测,先不要妄下定论。”
杜兰倒也不急着让颜月相信,颔首道:“是,神君。”
她这般不紧不慢的态度,仿佛还有什么后手没拿出来。
颜月:“明熙真君说他在地心山……地心山……就是无嫦藏匿恶鬼的地方?”
花听眠:“那是一处死气沉沉的地下谷崖,灵力少得可怜,我都不屑看那儿一眼。”
颜月:“越不起眼的角落,越容易滋生罪恶,歇一晚,明早就出发,对了。”
他话锋一转,扭头看向跪趴在地上的黑鬼,质问道:“冥神捞你出来,是让你偿还业障的,你跑来纠缠孔小姐做什么?”
黑鬼肩膀颤了颤,声音里隐忍着浓浓怨气,“我本是大昭国从无败绩的猛将,我奋勇杀敌,为大昭百姓换来了几十年安稳。
那战场上的一万多条人命,一切皆是拜军师所赐!
军师运筹帷幄,挥一挥羽扇,便可催令千军万马取敌军首级!
血沾在我们手上,他却干干净净!
他因为开仓放粮,拯救了许多即将饿死的灾民,死后投胎,第一世是大昭首富,第二世是太师府嫡小姐,一世比一世尊贵,而我呢?我只是按照他的命令去厮杀!为何我就要被冥舟丢进痴梦泽里承受泽水熬魂之苦!这不公平,不公平!”
黑鬼激动的声音落下,屋内气氛悄然间压抑起来。
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悄悄偏向黑鬼,对天神坛这种不通人性的判定感到无法认同。
若不是花听眠将黑鬼捞出来,一代忠心耿耿、保护了身后无数疆土与子民的伟大名将,可能就此沦落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众人沉默许久,还是关情最先打破肃杀氛围。
他拿过杜兰放在桌上的乾坤袋将黑鬼收进去,举在众人面前晃了晃,“都干嘛呢,一个个家里死了人似的表情。”
他把乾坤袋抛给杜兰,打了个哈欠,语气里漫起倦意:“呼哈哈,你们商量完了吗,我困了。”
杜兰与花听眠对视一眼,“神君,杜兰告退。”
花听眠:“那我也走了。”
颜月目送花听眠与杜兰离开,在他关上门后,杜兰跟着花听眠走了几步,压低嗓音小声说:“花大哥,随我来。”
花听眠并不诧异,回头谨慎地看了眼颜月房间,确认颜月没有察觉,才快步跟上杜兰。
二人站在林立假山下,隐在月色阴影中,伫立相谈许久。
另一边,颜月坐在床边按揉眉心,身影里透出十二分苦恼,叹息声不止。
关情自顾自脱了鞋和外衣,贴着颜月后背,把下巴搁在颜月肩膀之上,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颜月微微惊颤,反应过来后,不动声色地朝他靠近,让他下巴能放得更稳些,“小花,你说明熙真君会不会也和花面仙有关?”
关情眼角挂着倦泪,眼睛半睁半眯,困得没有力气,把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颜月背上,“别瞎想了,快睡吧。”
颜月又忍不住叹息,手指不自觉轻轻搅弄引音羽的穗子,“希望是我想多了,等解决完冥庭的事情,我就要带烟溪和巫蓉两位真君着手追踪花面仙、莫夕,以及兰悟。”
关情突然没了声音,但颜月能感觉他压在肩膀上的下颌轻微颤了几颤。
颜月:“小花?”
关情:“颜月,你就不怕,那两位真君也有秘密瞒着你。”
关情语气莫名有些阴晦,令颜月不禁愣了一瞬。
但颜月没放在心上,冁然一笑,安慰道:“不会的啦,巫蓉真君宫古出身寻仙榭,向来把寻仙榭的利益和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断不会做出有损门派颜面的错事。
至于烟溪真君施淮,他是唯一一个与我同时期成仙的战神真君,仙龄不过两百年,不会有什么秘密的。”
这话看似是在向关情解释,其实是颜月下意识里的自我安慰。
关情退离开颜月肩膀,躺下用被子裹住自己,再也没说什么。
颜月总觉得他奇奇怪怪,却又说不上原因,不过,他相信这么一朵可爱的小花就算隐瞒了什么,断也不是为了害自己。
他在关情身边躺好,盖上另一床被褥,尽量不让自己身上的寒气冻着关情。
暮色幽静,颜月累了一天睡得极深。
子时钟声响起,大昭京都上空惊飞一连串夜蝠。
房间内,关情背对颜月,两只桃花眼一眨不眨地睁着,两眼空洞,却深不见底。
一团水球忽然凭空出现在关情面前,扭动着幻化成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