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的七月流火撞碎在特训班玻璃窗上,空调外机轰鸣声里,黎书影正用三角板敲打黑板:“这道电磁学压轴题,我赌五包辣条会考类似题型!”粉笔灰簌簌落在她马尾辫绑着的银质闪电发饰上。
下周将是陈旭和林知许第二次参加校级竞赛,不同于去年的是——今年的比赛将数学物理两科合并在了一张试卷上,简称数理竞赛,往年的各大高等学府以及高中部的特招都是这种模式,今年初中部为了让学生们提前适应这种模式也决定将两个科目合并。
按理说陈旭和林知许应该安排到初三组去,可学长学姐们不接受啊,“老李…放过我们吧!去年输给学弟已经让我颜面扫地了,今年再输你不怕影响我们中考啊?”,“是啊,给我们留点儿最后的体面吧……”
于是他们口中的学弟便只能二战初二竞赛组。
此时一轮下弦月已经荡在夜空中,特训班的教室里却被几道少男少女的身影占领着。
林知许趴在课桌拼成的“战壕”里,鼻尖几乎贴上陈旭刚推来的演算纸,他打着哈欠抬头,后脑勺撞上陈旭下颌。
“疼吗?”陈旭的询问混着薄荷糖清凉气息。林知许正要开口,前排突然传来罗有为的哀嚎:“这鬼画符是人能看懂的?”他正对着萧雅的笔记抓狂——少女用三种颜色标注的微分方程,仿佛梵高星月夜的理科版。
萧雅是二班的数学课代表,和罗有为、胡畅是同班同学。经过这学期在特训班的相处,他们几人发现这个女孩子看上去身形娇小却是个极坚韧的性子,并且她在数理上也很有天赋,但她似乎从不觉得自己和陈旭几人是竞争对手,有想不明白的问题就找陈旭探讨。
一开始林知许还以为这又是一个陈旭的“迷妹”,后来才发现这完全是看低了萧雅,她浑身都是一股拼劲,仿佛是赤脚走出一条血路来的女战士,
学校里的同学基本都知道萧雅是由萧母一人养大的,且她随母姓。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后几人成了好朋友。
"我帮你。"陈旭抽走罗有为的笔记本,铅笔尖在纸面上游走。胡畅凑过来时撞翻水杯,陈旭单手接住下坠的保温杯,水面晃动的倒影里,萧雅正将碎发别到耳后,露出缀着小苍兰的珍珠发卡。
比赛前夜,教学楼顶的天文台漫着铁锈味。林知许攥着前几天买的黄铜六分仪,突然指向东南方:“看!天鹅座β星变亮了!”
陈旭调整望远镜焦距的手顿了顿。他早就得知今晚有双子座流星雨,却没说破身旁的人将夏季大三角认错的事儿。风掠过生锈的观测梯,送来楼下罗有为结结巴巴的提问:“萧、萧同学,能借你笔记吗?”
“用便利贴标红的是高频考点。”萧雅的声音像她笔下的公式般清冽。林知许突然拽了拽陈旭衣角:“罗有为耳朵红得像麻辣小龙虾!”
骤雨突至时,陈旭将校服罩在两人头顶。他们踩着水洼奔回教室,身后传来黎书影的怒吼:“胡畅你拿我当雨伞?!”路灯将五个影子拉长又缩短,像一组跃动的傅里叶波形。
比赛当天一如去年比赛时炎热。
考场空调出风口悬着黎书影折的千纸鹤,翅尖沾着她用荧光笔写的"必胜"。林知许转着陈旭送的钛钢速写笔在准考证背面画出函数图像——正是昨夜他们观测的星轨。
压轴题跳出时,胡畅的自动笔"啪"地折断。试卷上出现的几何题竟然是特训时陈旭给他看过的例题的进化版。林知许嗅到若有若无的薄荷香,余光瞥见陈旭正在立体几何题旁绘制克莱因瓶。
罗有为的汗珠砸在进教室前萧雅递给他的面巾纸上,当时他站在门口被翻滚的热浪折腾得烦躁不堪,陈旭给了他颗薄荷糖,萧雅让他用纸巾擦擦汗。明明他和萧雅的位置分别在一头一尾,鼻尖却好像嗅到了对方发梢的茉莉花香。
考试结束后,初二初三的学生们去学校的小礼堂中等待,今年校长邀请了教育局的领导过来颁奖,由于国际数理竞赛里来自中国选手的越来越多,教育局纷纷鼓励各地中小学开展数理竞赛的培训。
此刻积雨云在礼堂穹顶聚集,两小时前将地面炙烤得宛如人间蒸炉的烈日如今已被云层遮得严严实实。
颁奖典礼因突来的暴雨搅成混沌系统,只剩中央空调在与室内的闷热空气顽固抵抗,一位身形高挑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男人从校长手中接过成绩统计单和颁奖证书。
校长来到颁奖台正中为此次的数理竞赛进行颁奖前的演讲,随后请出楚奕朗为获得前三的同学颁发奖证书和奖状。
“哇,这么年轻就当上教育局领导了?而且他好帅啊……”林知许总觉得台上的男人有些眼熟,却又不记得自己在哪儿见过。
“他属于典型的年轻有为,在国外硕博连读,毕业回来才三十出头,进了教育局没两年就坐到二把手的位置了。”黎书影凑到林知许旁边跟他悄声说话。
“你怎么知道的?”林知许还在盯着台上的男人看着,仔细在脑海中寻找记忆中是否出现过他的身影。
“就……听别人说的呗……”
换做平时林知许或许还会追问下去,但此刻他没去理会身旁女生的支支吾吾。
颁奖台上初三组的前三名已经分别拿到证书,正和校长以及几位教育局的领导合影,程蓓语以第一名的成绩站在校长的旁边,她哥程谨言已经在高中部等着她了。
接下来是初二组成绩的公布,获得第三名的是萧雅,几人纷纷鼓掌,罗有为更是把掌心拍得红肿,脸上是众人都想吐槽的傻笑,大家都对他的那些小心思都一清二楚,但没有当着萧雅的面去调侃他。
待萧雅走上台后几人才调笑起来。
“可以了,魂儿都被勾走了。”
“是你领奖吗你就笑成这傻样……”
“咋没提前订束花?现在去送花不是正好?”
罗有为被几人的调侃逗得面红耳赤,只有陈旭大概猜到了萧雅家中的情况,于是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说了句:“挺好的,也不容易。”这话说出口,罗有为差点儿落下泪来。
众人皆知萧雅从小便没有父亲,却不知她的母亲也在今年因患癌入院。
罗有为见过凌晨端着盆给病床上的女人擦拭呕吐物的萧雅,见过在医院走廊上憋着声哭的萧雅,也见过第二天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坐在学校上课的萧雅。所以跟这些事比起来,他的那点心思显得那么渺小……
紧接着台上念出了林知许的名字,这次他已经不再像去年一样魂游天外,听到自己名字的瞬间便蹦了起来,高高兴兴地一路小跑上台。他对自己名次心中有数,老二老三总有一个是他的,反正是考不过陈旭的,能离陈旭的名次近点儿就心满意足了。
台下的陈旭拿出手机录下林知许一路上台领取证书的模样,视频里的男孩青春洋溢,是看到他的笑脸就能被治愈的活力。直到台上念出他的名字,陈旭才收了手机起身走向颁奖台。
楚奕朗将属于第一名的证书拿到手中,递给少年的那一瞬间看到了他的脸,周围的声音突然撤离出他的耳蜗,眼前那张跟自己姐夫有七分相似,唯有眉眼像自己的五官将他牢牢钉在原地无法动弹。直到校长出声提醒他,意识和声音才重回到他的大脑中。
他重新换上了得体的笑容,将证书递给了站在对面的学生,接下来是合照,楚奕朗的余光里是少年挺拔的身姿,耳后的那颗红痣更是直接地向他证明着他的身份,胸口的心跳仿佛要冲出身体,耳朵出现阵阵耳鸣……
颁奖结束后学生们纷纷离开礼堂。
台下黎书影正揪着胡畅耳朵:“说好赌我进前十的辣条呢?”
罗有为盯着萧雅发梢的雨渍——那是他悄悄倾斜的伞角留下的痕迹。
楚奕朗却没有随同事一起离开学校,他来到了校长的办公室,“高校长,请问陈旭的班主任是哪位?我有点私事想找他了解一下。”
“陈旭?那孩子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年级第一,你是怀疑他比赛成绩的真实性吗?”高校长有些疑惑。
“不,是个人私事,具体情况我需要向他的班主任了解后才能告诉您。”楚奕朗放在腿上的左手攥得发白,他站在还在衡量要怎么告诉他的姐姐姐夫这件事,不,这事必须要先通知姐夫,一刻都不能等,若真有好的结果才能告诉姐姐。
“行,我给老李打个电话,叫他上来,你们慢慢聊。”在高校长联系老李的期间,楚奕朗也去走廊上给燕尧光打了个电话:“姐夫,你现在来一趟附中初中部,这里有个孩子……跟你长得太像了,耳朵后有颗红痣……”
燕尧光刚结束会议,正在看秘书给他做的攻略,幼儿园马上放暑假了,他计划带上燕幼宜和楚奕秋出去度假。尤其是楚奕秋,她已经将自己困在悲痛中太久了,女儿出生后才恢复了些活力,心理医生也建议她多出去走走,散散心。
铃声响起时他正看到一座专供旅游的私人海岛,岛上的别墅配有管家和佣人,倒是挺适合去住一段时间。接起电话时嘴角还带着笑意,正想询问楚奕朗是否有假期一起同游,到时候还可以带上爸妈一起,却在听到对方的话后仿佛失去了语言系统。
“喂?姐夫,你在听吗?”电话里传来楚奕朗焦急的询问,燕尧光才强迫自己回神,“我马上来,先别告诉你姐姐。”
“知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挂断电话后便看见一位年近50的男老师走了过来。
燕尧光到达校长办公室时,里面除了楚奕朗,还有两个男人在。
“你好,我叫林置,是名刑警,小旭现在住在我家。”林置坐在沙发上没有起身,他心中带着气,公布寻亲信息和匹配DNA数据库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人来认领陈旭,现在突然说怀疑陈旭是他们的孩子,这让林置难以接受。
“许成峰,怎么你也在?”燕尧光看着许成峰,他俩可太熟了,他们家就在许家的别墅旁边,两人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
“陈旭是我领养的,我现在是他爸,你说我该不该在。”许成峰倒不似林置那般生气,他知道燕尧光曾经有过一个儿子,在一岁时被歹人偷走出了车祸,一车人都没了,现在他猜测到那个逝去的孩子恐怕不是燕家的孩子。
几人坐下后交换了信息,决定先做亲子鉴定再通知家里人。至此林置才知道原来并不是对方不找孩子,而是以为孩子已经去世了,连身份信息都已经被公安系统注销了。
“孩子在商场里被偷走的第二天……警察局通知我们去认领孩子的…尸体……”燕尧光说到这里低下了头,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哽咽,“那孩子身上的墨绿色连体羽绒服和我家孩子身上的一模一样,另外一个丢了孩子的家长称他们家孩子穿的红色的衣服…就这样,我们认领下了孩子的尸体。”
“原来是红绿色盲……”林置在旁边喃喃出声,随即正色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做亲子鉴定?我需要申请警局介入,不允许指定医院,一切由我们这边安排。”
“这要看怀安…陈旭的想法,如果他一时不能接受,我这边可以等。”燕尧光其实非常着急,恨不得现在就去做DNA鉴定,可孩子需要时间去消化现况……
“今天他们数理竞赛是吧?昨天听他说结束后就没课了,应该已经回家了。”林置打算回家后和陈旭谈一谈。
几个高大的男人各怀心事的离开了学校,许成峰和林置一起回了家,燕尧光和楚奕朗则找地方商量后续去了。
林置待在许成峰家的客厅里,杨又明正在国外看音画展。
“我开不了口,这怎么说?曼曼和吱吱肯定得伤心……”林置头都大了,陈旭如果找回家人了,这当然是好事,可感情上要怎么接受?他都当儿子养了这么多年了……
“又明也得哭,到时候他们仨坐一起哭……”许成峰想着那个画面一时也陷入了沉默,他们一家人对陈旭的喜爱是真的,就连家里的两个老人都把陈旭当亲外孙疼着,可燕尧光一家人多年的痛苦也是真的,就连他都知道对方的妻子一直在看心理医生,他的父亲甚至直接退了休,将公司交给了儿子,自己在家里陪着老伴儿。
这时大门开了,陈旭一边换鞋一边说:“林叔、舅舅怎么了?为什么要让我瞒着许姨和林知许过来?”陈旭现在已经不叫林知许的小名了,那人不让,说自己已经长大了,叫小名太羞耻。
陈旭走到客厅后发现坐着的两个大人皆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