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绡阁顶层的铜镜蒙着层胭脂纱，苏珩怀拨开纱幔时，腕间缠臂金撞上箜篌弦，惊起一串颤音。菱花镜里映着对街将军府的晨景——沈沐梵握着林氏的手临帖，狼毫在"永和九年"的"年"字上重重顿笔，墨渍与阁里姑娘们昨夜砸碎的酒坛裂痕如出一辙。
"苏先生，沈将军的马车又堵着后巷了。"丫鬟捧着鎏金熏炉进来，炉灰里埋着三日前被退回的梅子酒坛碎片，"妈妈说今日有江南盐商包场，劳您换那件孔雀翎的外袍。"
苏珩怀将断弦缠上指尖："就说我染了风寒。"话音未落，楼下忽然传来琵琶急响——这是遇上难缠客人的暗号。他推开雕窗，正见沈沐梵倚在巷口枣树下，佩剑穗子勾着个竹编蝈蝈笼，笼里蟋蟀的鸣声与姑娘们的笑闹此起彼伏。
"贤弟这拒客的琵琶声，倒比《十面埋伏》更肃杀。"沈沐梵突然抬头，剑尖挑起蝈蝈笼晃了晃，"听闻红绡阁新进了波斯迷香，可要本将替你试试成色？"
苏珩怀反手扣住窗沿，缠臂金在晨光里泛起冷芒："将军若想听曲，该往正门递帖子。"袖中冰蚕丝突然射出，却不是袭向沈沐梵，而是卷走了蝈蝈笼里的蟋蟀。
沈沐梵抚掌大笑时，那蟋蟀竟在他掌心振翅，发出箜篌般的清音："好一招'声东击西'，只是这虫儿..."他突然捏碎竹笼，露出内里半截冰蚕弦——正是三个月前结拜宴上，被苏珩怀"无意"遗落的琴弦。
菱花镜突然漫起血雾，苏珩怀腕间莲花纹渗出靛青汁液。他猛地合窗，孔雀翎外袍扫落妆台胭脂盒，朱砂溅在沈沐梵昨日送来的拜帖上。
三更雨落时，苏珩怀以琴弦为笔，在水雾上勾出沈沐梵今日行踪：将军在朱雀桥头称了二两松子糖，油纸包漏出的碎屑，在反复呢喃着当时他的随口道出的“爱吃松子糖”。缠臂金突然发烫，莲花纹里渗出雄黄酒气——这是星竹本体在冥界焚烧往生笺的警告，他在人间的情感好像已经有点不受控了。
"圣旨到——"
宣旨太监踩着卯时晨雾闯进香闺时，苏珩怀的焦尾琴正少了一根冰蚕弦。明黄绢帛上"通晓音律，可安社稷"八字，赫然盖着沈沐梵私印。
"沈将军在御书房赌咒，说先生的《幽兰操》能退南疆十万兵。"太监尖细的嗓音惊飞梁间燕，雀羽扫落妆台胭脂盒，朱砂溅在圣旨边缘，恰似合卺杯沿的血渍。
苏珩怀无奈摇头接旨：竟出此损招来见我吗？
次日，瑶光殿前的白玉阶洒着姑娘们梳头用的茉莉粉，苏珩怀抱着琴迈过第三十六级时，忽闻殿内沈沐梵轻笑："《猗兰》当配新雪煮的泉水，才不枉本将割了三十里屯田换这曲谱。"
鎏金柱上的盘龙眼珠转动，映出他执壶斟茶的手势——与红绡阁那夜掀开某位贵客珠帘时一模一样。
苏珩怀起手抚琴，抬眸间，茶盏中浮着的茉莉花瓣，拼成了自己被退回的九十九封拜帖上的"安"字。皇帝抚掌大笑时，他腕间缠臂金莲花纹突然逆旋，金粉簌簌落进袖中暗袋——那里藏着一包朱雀桥头的松子糖。
这场荒谬的宴会终于挨到了结束，人间的繁文缛节真是多到令人窒息。
御花园的九曲回廊漫着潮气，苏珩怀的孔雀翎外袍扫过青苔时，忽然被一股力道拽进假山阴影。沈沐梵的护心镜撞上他后背，龙涎香混着酒气喷在耳畔："三个月来我递了九十九封拜帖，连朱雀桥卖糖的老汉都识得我的马车，苏先生倒是比深闺小姐还难请！"
"将军醉了。"苏珩怀去掰腰间铁钳般的手，"宫闱重地，这般拉扯不成体统..."
"体统？"沈沐梵突然捏住他下颌，拇指碾过唇上胭脂，"我在金銮殿谎称南疆畏琴音时，在陛下面前跪了三个时辰时，怎么没人同我讲体统！"染血的冰蚕弦从袖中滑落，弦上梵文刻痕正散发幽光，"这劳什子的'安魂符'，真当我看不懂冥文？"
苏珩怀腕间缠臂金骤然收紧，莲花纹刺破肌肤："将军既通晓冥文，就该知道'安'字要誊写九千遍才能镇住..."话音未落，沈沐梵突然咬住他渗血的腕骨，铁锈味在齿间漫开。
"九千遍？"沈沐梵扯开他衣襟，露出锁骨下淡红牙印，"你当我没数过祠堂供奉的平安符？整整九十九道血书，每道都少个'心'字旁！"佩剑铿然出鞘，剑锋挑断孔雀翎外袍系带，"你到底是什么人！今日你若不说清这梵文来历，我便让整个兰枭城都知道红绡阁头牌琴师身上刻着往生咒！"
苏珩怀突然轻笑出声，染血的指尖点上沈沐梵心口："将军可知，您此刻心跳声与三日前林夫人胎动同频？"他扯开缠臂金，露出底下狰狞的靛青纹路，"每当你靠近我三寸，这咒印便深一分——将军是要赌上妻儿性命，换一句无关痛痒的真心话？"
石洞外忽然传来侍卫脚步声，苏珩怀趁机挣脱桎梏。沈沐梵却将断弦缠上他脖颈："你以为抬出林氏便能吓退我？"龙纹护腕擦过渗血的咒印，"明日早朝，我会请旨让你常住将军府调琴。若敢逃..."
"若敢逃，便如何？"苏珩怀突然贴近，唇上胭脂印在对方铠甲，"杀了我？"他摘下沈沐梵发间沾的茉莉瓣。
更鼓声穿透宫墙时，苏珩怀腕间突然浮现林氏临盆的脉象。他踉跄扶住石壁，看着沈沐梵拾起地上断弦："从今日起，你躲一次，我便在陛下面前多撒一个谎。"剑尖挑起那截冰蚕弦，"听闻南疆有种情蛊，需以琴师心头血喂养..."
假山外突然传来婴儿啼哭——林氏早产了。苏珩怀望着沈沐梵狂奔的背影，咽下喉间腥甜。掌心躺着方才从对方铠甲夹层顺出的半块玉佩，螭龙纹路正与冥界轮回钟的裂痕严丝合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