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娜塔莎第一个扑上来，两条有力的胳膊紧紧环绕着他，约书亚感觉自己这把多灾多难的老骨头才刚接上不久就又要面临分崩离析。
“好啦好啦！”他拍拍女特工的背，示意她松开自己，但马上又映入眼帘一张涕泗滂沱的脸。
“师父！”
卷毛小男孩飞扑进他怀里，使原本就脏兮兮的衣服雪上加霜。他哭着鼻子哽咽道：“我、我……没能把崔斯坦叔叔带上来，他不愿跟我们走……后来娜塔莎姐姐说……我们必须……”
他话还没说完，崔斯坦就在两名医疗天使的搀扶下单脚跳进来。小汤米看见他惊喜得眼睛都瞪大了一倍，他马上放开约书亚又朝他扑过去，不过这具浑身上下缠满绷带的“木乃伊”显然不方便下手。
走廊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米兰达带着一种古怪的神情走进来。她双手规规矩矩地相握于身前，本子夹在腋下，看起来像个拘谨的空姐。
约书亚刚想走过去和她打招呼，只见大天使“面目狰狞”地朝他挤眉弄眼，仿佛是要阻止他下一步踏入什么雷池。
果然，几秒钟后，从米兰达身后转出另一位来者不善的天使。他银灰色的波浪卷发如雕塑般纹丝不乱，手上的金色法杖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光芒。
“这位是路易，众天使之长。”米兰达毕恭毕敬地介绍，“他想向你了解一些情况，关于龙。”
说完便转身离开，走到小汤米身边，弯腰和他说着什么。
路易灰蓝色的眼睛看上去非常疏离，像一座冰湖，跌下去八成会冻死。约书亚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天使长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认出他便是前几天在顶楼办公室门前大喊大叫闹事的灵魂，不由得脸色又沉了沉：“是你？”
约书亚尴尬地笑笑：“承蒙抬爱，日理万机的天使长居然对我还有点印象。”
路易环顾灵魂打捞部第七小队的办公室。眼下这里面被塞了太多人，而两位高级别天使的大翅膀显然将本来有限的空间压缩得更加逼仄。
“走吧，我们去找个安静的地方。”
路易挥挥手杖，仿佛那是一根指挥棒。他领着约书亚穿过几条走廊，来到一间空房，四壁皆是发光的白色，使这个有棱有角的空间在视觉上变成一个内壁光滑的球体。
房间的中央放着一把椅子。
“请坐。”天使长指着那把椅子对他说，转身关上了房门。
“我怎么感觉有点像审问？”约书亚战战兢兢地走到椅子前坐下，两只手拘谨地放在膝盖上。
“不是审问，只是随便聊聊。”路易云淡风轻地说。与此同时，他自己却并不坐下，而是叉腿站在约书亚面前，双手拄着法杖，仿佛那是他的第三条腿。约书亚觉得他的下半身就像个瘦长的等腰三角形，而那条手杖就是这个三角形的高。
“请先告诉我，除了我们珀迦托雷的人员外，当时在现场的还有谁？”天使长问。
“您是指那头龙吗？”约书亚对他提出这个问题的意义完全摸不着头脑。
“龙是灾难本身。我的意思是，除了我们的人之外，灾难发生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在场？”
约书亚皱着眉头想了想，斩钉截铁地道：“据我所知，没有。不过当时应该还有几个民兵，他们都受了伤无法驱赶，我后来设法把他们挪到了安全的地方。”
“可是我怎么听说，当时在现场，背叛潘瑞戴斯的初代天使路西法也现了身，还率领着她的那些——”说到这里他忽然停顿了一下，换上一种更加咬牙切齿的语气，仿佛光是说出这个词汇，就叫他高贵的舌头打结，“——孽种？”
“路西法？有没有搞错？她和她的晦天使军团帮了我们大忙！如果不是她，我们恐怕都活不到上来向你求救。”
显然，这并不是天使长希望听到的答复。他啮紧了后槽牙，这使他本就方正的下颌线变得更加棱角分明。
他收起手杖开始踱步。约书亚的脑袋追着他从右踱到左，再从左踱到右，不由得在心里无声感慨，天使长是怎么把每一步都踱出一种正气凛然的架势。
“其实刚才，在你回来之前，米兰达已经把事情的始末都告诉我了。”他停下脚步，侧过身子看着他，“我很欣赏你的能力。你让你的部下们如此忠心耿耿，在你遭遇危难的时候，他们甚至说服了米兰达来找我，要求我增派人手。自从潘瑞戴斯诞生以来，我就一直担任着天使长的职务，在我漫长的职业生涯中，还从未见过哪个普通灵魂具有这样的能力，甚至叫大天使都为他破了例，冒冒失失地跑进我的办公室对我大吼大叫。”
约书亚的脸有点发烧，他不知道自己的队员们居然为他做了这样的事，更不知道米兰达甚至为他顶撞了自己的上司。他心里很感动，但又不敢把窃喜显露在脸上。他总觉得这位天使长有些不近人情，可能是常年担任这一职务对他的共情能力造成了一些不可逆转的损伤。
路易继续说下去：“说真的，我认为你很有成为大天使的潜质。事实上，米兰达已经向我提名，这一世纪的天使遴选名额就是你。我深信，你也一直是以天使的品行标准来要求自己。既然这样，你更应当嫉恶如仇，眼里容不下任何违背潘瑞戴斯律法的人或行为。”
这下，约书亚感觉到压力山大。他倒不是在犹豫要不要揭发路西法和她的孩子们，而是觉得，天使长给自己这顶高帽戴得太高，他的颈椎有些吃不消。
“我明白您的意思，我也的的确确嫉恶如仇，我双眼雪亮，任何违背潘瑞戴斯律法的罪行都逃不过我的眼睛。”约书亚摇头晃脑地说，这让他看起来极其不真诚，“但是，我拼命睁大我这双火眼金睛，也没有发现路西法和她的孩子们有如您所说的任何可疑行为，真的很抱歉。”
“那你的手下，汤姆所说，他曾在黑尔看见过那条龙又如何解释？”
“我以为这是常识，好像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白神闭关前将魔龙镇压在黑尔深渊。”约书亚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
“不，大部分人都只是听说过这个故事，认为这是从始神时代流传下来的神话传说，他们并未亲眼见过巨龙。”天使长缓缓踱到他面前，约书亚的眼睛正对着手杖上那只凤鸟头颅。它的喙很尖，盯着看时会产生一种微妙的压迫感。
“所以，在你们亲眼证实之前，所有人都以为那条龙只是个神话传说，而对于那条魔龙的记忆也应当永远停留在神话传说的阶段，这也是我们伟大主神所希望的。然而，恰好在你们看到它以后，灾难就发生了……”
“您的意思是，龙之所以会跑出来祸祸人间，是因为我们看到了它？”约书亚忍不住打断，觉得这位天使长简直不可理喻。
“先哲曾告诉我们，一切物质的诞生皆始于意识中的灵光乍现。”路易不慌不忙地又开始踱方步，“我不是说魔龙出世要归咎于你们，而是指你们恰好看见魔龙这件事，可能给某人带来了启发。”
“路西法？”
“正是。”
“不可能，她都看守了那条龙一万年！如果她真有这种想法，为什么之前不把它放出来？为什么要先等上一万年？又何必大费周章地要我帮龙治疗疯病……”
“你刚刚说了什么？”路易猛地转身，眼睛像发现了猎物的鹰隼那样闪闪发光。
约书亚感觉耳朵上升腾起两团火焰，明白自己说漏了嘴。
“路西法要你帮龙治疗疯病？”天使长洋洋得意地踱回到他面前，像一只抓到老鼠的猫那样看着他，“这正是我所说的启示啊！她注意到龙的疯病可以利用，这头上古的凶兽具有毁天灭地之能，恰好可以帮助她摧毁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光明和秩序，这样她就可以重见天日，并以世界上唯一的正统天使自居，统治整个潘瑞戴斯乃至人间。而如果她失败，也可以将责任推卸到龙的疯病上，没有人会怀疑她。”
“那又如何解释，她为了我们，在与巨龙的搏斗中受伤，至今生死未卜？”
路易冷笑两声：“这么破绽百出的计谋你也看不出来吗？她想假装牺牲，博取你们的同情，然后躲起来，根据最终的结果，来确定她应该以什么样的身份重新登场。是毋庸置疑的初代天使、始神血脉，还是与我们一样是这场灾难中流血流泪的受害者、斗士。”
约书亚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他气愤至极，气自己的意思被曲解，也气自己笨嘴拙舌，居然被他套了话去……
他真想站起来，和他打一架，即使不能将他先入为主的偏见扭转过来，至少也能让自己消消气。
“谢谢你，和我说了这些，非常有价值。”路易满面春风，风度翩翩地开门送客。约书亚在经过他身边时，费了很大的劲才忍住没有照他那张欠揍的笑脸来上一拳。
他一个人原路返回，在走廊里远远就听见有喧哗的人声。他赶紧加快脚步，小跑着回到第七小队的办公室，还没到门口，就看到几位力天使架着乱踢乱打的卡梅拉迎面走来。
“放开我！你们为什么要抓我？我母亲是路西法，黑尔女王，你们敢动我，等她回来，看不把这栋破楼掀翻……”
小汤米从办公室里追出来，一眼看见约书亚，又急忙朝他跑来，边跑边喊：“师父！他们为什么要抓卡梅拉？你快帮帮她，快想想办法呀……”
娜塔莎也跑了出来，她比较直接，一言不发就想从力天使手上抢人。负责押送的力天使张开翅膀将她隔开，生硬地道：“我们是奉天使长之命前来逮捕这有辱天使之名的生物。稍后会由天使巡回法庭公开审理她的罪状，你们若有冤屈，届时可以上庭申辩。”
“我才不管什么破法庭破审判！你们给我放开她，老娘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住手！”
米兰达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娜塔莎回头，以为她站在自己这边，一时间眼里充满了感激。可随即才发现，她这声“住手”是对自己说的。
“让他们回去复命吧。潘瑞戴斯行事素来讲究程序正义，如果她和路西法真是清白的，我相信天使巡回法庭会还她自由。”
“你在说什么？路西法又怎么了？她在哪里？还活着吗？”
米兰达叹了口气，看看她，又看看站在走廊另一头的约书亚：“一会儿让你们队长跟你们解释吧。”
说完，她便随那几位押送天使一道离开。
约书亚眼睁睁看着他们从自己身旁经过，却无能为力。他回过头，看见娜塔莎蹲在地上搂着哭个不停的小汤米，马克扶着一瘸一拐的崔斯坦也来到走廊上，所有人的眼睛都望着他，期待他给出一个答案。
更糟糕的是，越过小汤米哭得一抽一抽的肩头，他看见崔斯坦垂在身侧的右手——已完全变成了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