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阴阳逆顺

二人将衣裳烘干，天光亦已渐转中天。山风自谷中吹来，携着草木湿意，虽是暮春初夏时节，林中仍透着几分微寒。

日头悬高，照耀在前方一线山道上，然那条不足尺许宽的山径，却始终被一层缥缈浓雾笼罩。雾色如絮，在树影中游移，仿佛活物般缠绕不去。雾中偶有飞鸟掠空，羽翅划破山岚，唧唧喳喳，声音清亮，倒显得这片天地过于静谧。

叶尘接过柳朝闻递来的山图，眸光在纸上略扫几行，转眸看向正在束衣整带的柳朝闻，道：“沿此道往北而上，便可至一处名为曦凉寺的古庙。山中古寺向来多有隐踪，我等或许可在此探得些端倪。”他顿了顿，又看了一眼四周翻滚不散的白雾，眉头微皱，“只是这雾……我总觉有些不祥。”

柳朝闻亦望向前方那曲折山路，林木交错，枝叶低垂，雾气自地面缠绕而起，几如白蛇腾挪。山径之窄，不过容一人侧行，若遇伏击，难有回身之地。

他心下不免警觉，却也知此番既已涉足，退路早断，唯有硬着头皮往前。遂拢了拢袖袍，提气而行。

此处山路湿滑，沿道苔痕斑驳，石间夹草，潮意袭人。柳朝闻行至一段崖角，脚下一顿，忽而转身，将手向身后伸出：“小心些。”叶尘抬首望他，阳光从柳朝闻身后投下，斑驳光影中，他手掌分明修长而温热，带着一点不容抗拒的坚定。叶尘眸中似有笑意闪过，也不推辞，将手覆上他掌中，道：“这不是还有你么，怕什么？”

林间花木渐盛，路侧有不知名野花隐于草中，香气淡淡，混着草叶湿气，自地气而生。柳朝闻与叶尘一前一后，牵着手缓步而行，虽不言语，气息却已默契相随。

山风拂面，衣袂微动，柳朝闻心神微松，竟一时忘了身处局中之局，只觉这山林之间，有一种难得的安宁。

叶尘却在此时淡淡开口，问道：“你既执意入这局中，可曾想过下一步？那剑州刺史，就真任你从容布局，不插一手？”

柳朝闻微一侧目，见他神情虽淡，然目光颇为锐利，知他是在探试底细，亦不觉闪避，思忖片刻后回道：“他……会让几位江湖旧友从旁协助。我若有需，只须开口便是。”

“江湖旧友？”叶尘挑眉，语气似带三分玩笑，“你倒结交广阔。那位地方刺史，竟能使江湖豪杰为你马首是瞻？”

柳朝闻嘴角微勾，眼含笑意：“他结交江湖人物，非他本意，乃是多赖其夫人之故。”

叶尘闻言一愣：“刺史夫人？”

“你道她是谁？”柳朝闻似有意吊他胃口。

叶尘摇头。

“便是玉虚‘流萤剑’莫须有前辈之妹。”柳朝闻一笑，“而莫须有之伯父，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千臂罗汉’莫丞禅。”

“镇岳镖局总镖头？”叶尘眼中微露讶色，沉声道，“怪不得……”

柳朝闻点头：“镇岳镖局素以广结江湖朋友著称，若得莫总镖头振臂一呼，天下英雄，自会应声而动。”他话锋一转，似无意地笑道，“云卿若有此人脉，想来也不必到处送请柬了！”

叶尘闻言一笑，却未搭话，眸中似有思绪翻涌。

柳朝闻也不以为意，他的手掌划过一块巨石，忽然心中一动，复又折返回来盯着石头上两块白色的鸟屎痕迹，警觉道：“此处我们是否刚来已经来过了？”

叶尘听他如此说，亦神情一凛，环顾四周。目所能及，林木不殊，石草相似。若依照他们的脚程，自山阳处折至山阴处，至多一炷香的时间，此时理应早已入山腹。然四野景致却似从未更迭，仿佛仍困于山阳旧地一般。他微蹙眉心，道：“莫非……是已入了阵？”

二人对视一眼，皆觉不妙。

山风正急，雾气却未曾消散，反有凝重之意，似有无形网幕缓缓收拢。山鸟自雾中惊飞，扑扇着翅膀往林外冲去，转瞬即隐。

柳朝闻松开叶尘，迈步离开山路，踏入一旁密林之中。林中古木参天，枝叶交错，雾气如絮似缠，光影渗漏不透。只见不远处有一株古松盘根错节，树干如扭，仿佛曾遭巨力强挫，蜷缩扭曲，形状异于常木，生出几分不详之气。他凝神细看，隔着浮动的雾色，隐隐又见林中一丈之外，竟也有一株模样极为相似的古松遥遥对应。

柳朝闻眉心微蹙，低头沉吟片刻，忽而忆起当年在断洪崖面壁之时，曾于杨偘所携数件旧物中，翻得一本残破小册，内载几篇奇门遁甲之术。其间有言：术者可借山川之势，布五行、列八卦，设阵迷人，使入阵之人困于方寸，行而不出，步步生惑。彼时他只道是野谈奇说，闲时翻阅，聊作解闷；今日身陷其中，方知古人所言，诚不虚也。

他抬头望林色氤氲，心下暗叹：“果真是布了地势阵法。”回头望向叶尘，只见他亦面色凝重，便低声言道：“万荷岛果然古怪，这阵法是以山势为凭，借雾掩目，迷人方位。我方才细看这些古松，形态怪异，生长方向各异，恐怕正是指引之物。稍后我走在前头，你跟着我，莫要踏错半步。”

叶尘眉心拢起一抹忧色，点头应下，目光凝在那几株古松之间，低声叮嘱：“你也小心些……若有人能布下此阵，阵中只怕还藏着其他杀机。”

奇门八卦之术，变化万千，然破阵之道却常归一理——寻阵眼而破之。可惜此阵借山势为骨，雾障为幕，唯有立于高处俯瞰全貌方可窥其真形。然林木茂密，处处蒙昧，纵是身法高绝，亦无处可升。

二人深知其中凶险，只得徐行于林间，顺着那一株株古松潜寻出路。柳朝闻行于前，步步小心，时时侧首回望叶尘是否紧随；脚下落叶虽厚，却压不出多少声响，反令人更觉这林中死寂沉沉，异象丛生。

踏过第三株纹理一致的古松后，柳朝闻猛地觉察，雾气似淡了几分，连林中鸟鸣也隐约可闻。他心头一振，略一计算，依记中所载，再行过三株古松，或许便能步出阵中。

正欲回首告知叶尘此事，身后却忽闻一声轻响，“咯吱”似枯枝断裂。柳朝闻心头一紧，尚未转身，便听破空之声呼啸而至！

“叶尘！”他惊呼出口，却见叶尘身形一晃，脚下微挪，倏地侧身避过，自披风中扬手一卷，竟将那支来势凶猛的羽箭卷住，反手握于掌中。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叶尘低声叹道，神情虽稳，眉眼却多了一分凝重。

柳朝闻已是面色骤变，方欲转身朝他奔去，不想才跨出一步，耳边骤起密集破空之声，四周林中竟齐声响起“咯咯”轻响，仿佛万弦齐鸣！他心头猛震，暗道不好，脚下劲力一蓄，腾身而起，朝叶尘飞扑过去，几乎是用尽全力，将他一把推出陷阱区域！

“快走——！”

他话音未落，四周林叶翻飞，利箭如雨，密密洒洒自林中各处交错射来，寒芒点点，劲风如割。柳朝闻见避无可避，只好匍匐地上，却在此时，一段铁链摩擦地面之声又蓦然响起，接着竟有数十只铁茅钻地而出。柳朝闻心中蓦然一惊，欲躲已然不及，只得一面施展轻身功夫迅速后退，一面挥刀斩箭，饶是如此，身上也仍是被利箭擦破见血。幸而此陷阱所设利箭终是有限，未几便全部停了下来，柳朝闻长舒了一口气，轻轻落在地上。只是他脚刚落了地，但觉脚下一软，整块土地轰然塌陷，柳朝闻未料此连环陷阱竟是丝丝环扣，一时未及反应，便整个掉落其中，而后头顶蓦然一黑，再不见天日。

这些变故都发生在一瞬之间，叶尘被柳朝闻推出圈外之时，羽箭便已经停止，他正要上前，一个“你”字刚说出口，柳朝闻便被整个吞没，就连叶尘也被吓了一跳，他飞身过去落在一旁，隐约可见那机关陷阱的边沿，他用手推了推，这机关竟然纹丝不动。他只得跪下拍击着地面，俯身去听下面的动静：“朝闻！朝闻？你听得到吗？”

却说柳朝闻堕入陷阱一刹，心跳如雷，未及思索，已本能运气将“墨咫”横持于身前，奋力朝井壁插去，只盼借刀势减缓下坠之势。然而只听“锵——”一声锐响，钢刃划石，火星飞溅，井壁竟坚硬如铁，墨咫所及之处只留下一道细长深痕，却并无半分缓冲。

身形仍疾坠而下，耳边风声呼啸。柳朝闻眼见未成，索性收势调息，以护体真气护住要害。所幸井底虽暗，却并无利刃机关。他翻身落地，半跪于地，掌心压地细察，四下虽冷潮逼人，倒也并无杀机。

他吐了口气，心神略定，自怀中取出火折轻轻一划，淡黄火光倏地亮起，将这幽暗井底照得一片通明。

只见此地四壁皆为灰石垒砌，尘垢斑斑，蛛网丛生，明显已久无人至。地面湿滑，杂物零落，角落中竟还隐约可见几具腐朽骨骸。柳朝闻见状，眉头深锁——此地绝非临时设伏，而似是久废的旧井，后被人改作陷阱。

他心中牵挂叶尘，又不知尚还有多少这样的陷阱，心中害怕他也会落陷其中，当即便使出燕子钻云的功夫，身影如鸦升风，直拔三四丈高。只可惜井壁年久失修，石面早被苔垢蒙蔽，滑不留足，指爪无依。他堪堪升至井壁中段，已觉气滞力竭，脚下一空，霎时便又跌落而下。

落地之声沉闷，他半跪片刻，再次起身。又连试两次，皆告无功。额上已隐有冷汗渗出，心口气息愈发沉重。他扶墙站稳，却觉呼吸间似有异样，低头细看手中火折，只见火苗微颤，光焰暗淡，竟已不如初时明亮。

他心头一凛，眸色微变：“不好！此处结构封闭，竟是隔绝了内外气息……”

此念一出，便知先前未设尖刺，便是因这口井本是“困人”之用。入此者不动则困，动则竭，不消片刻，便是气息闭绝、筋骨僵硬，求生不得！他咬牙将火折一捻，吹息火焰，顿时四下黑暗如墨。他阖目静息，耳听八方，缓缓将掌心贴于冰冷井壁之上。

片刻之后，原本沉寂如死水的四周，忽然自指尖传来极微弱的震动。那震动一下一下，节奏如鼓，却又分明带着焦急之意。

柳朝闻骤然睁眼，眸光如电——那是叶尘！

他立刻抬拳，敲击井壁，依照江湖旧约‘三三起落’之法传音，音节清晰，穿石而出。

——

彼时井上，叶尘跪伏井沿，脸色阴沉。他一连唤了几声，四下只得沉默回响。空气中雾气浮动，冷风吹动衣角，仿佛连声音都被吞噬，叫人心惊。

“不过是区区一口陷井，以他的本事，岂会轻易困住？”他心中如此告诫自己，手掌却已不自觉贴上井旁的碎石，感受着那丝丝温度。

就在此时，掌心忽觉石下轻颤，起初极淡，接着便如鼓点敲心，叶尘眼神陡亮，立刻伏身下探，低声唤道：“朝闻？”

井下无语，唯有一记又一记的“咚、咚”之声，自幽暗中传来，虽不成句，却似回应。

叶尘一颗心终于落定，唇边不觉浮现笑意，低声道：“你果然还活着。”也不管他能否听到，对着下面大声道：“你先不要轻举妄动，我会设法救你出去，你等我！” 说罢，他缓缓站起身，记下井口周围草木方位，深深看了一眼那漆黑陷口，眼中神色复杂，仿佛还有千言万语未及出口。

终是一转身，衣袂翻飞，消入林雾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