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朝夕醉人
柳朝闻临行前,心知此去剑门山势必危机四伏,若只靠云卿一人接应,未免孤掌难鸣,思虑再三,终是决定先与老君门诸人见上一面,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待他至沈君心等人所在之处,夜色已沉如墨染。庭前灯火幽幽,映出众人神色凝重。柳朝闻将此次与陈子隆商议之事细细道来,言语之间虽波澜不惊,然语调之沉稳,却让沈君心心头微微一震。沈君心秀眉微蹙,沉吟片刻方叹道:“朝闻,万荷岛‘杏坛八佾阵’之险,江湖之中亦有传言,你若贸然深入,只怕凶多吉少。”
柳朝闻淡淡一笑,语气平和:“此行我只是探查,不会贸然深入,但若有何差池,还望老君门诸位师兄弟于外围策应,朝闻心中感激不尽。”
沈君心轻轻颔首,神色郑重:“你放心,我自会遣弟子向附近几处武林同道求援,以策万全。”
柳朝闻闻言,眉心微微蹙起,缓缓道:“剑南道山势险峻,林深谷幽,依山而建的村寨星罗棋布,且瘴气丛生,此番行程只怕艰难异常。若是敌人提前设伏,村寨村民被其驱使,进退之路将会尽断。一旦事态不妙,伤亡恐怕难以避免。”他话虽未言明,心中却已十分清楚——自己此番前去,最忌讳的便是牵扯更多人涉险,一旦局势失控,便难以收拾。因而他语气之间,已暗藏劝阻之意,盼沈君心莫再为此事惊动更多人。
萧逸在旁,听他言辞慎重,遂低声道:“柳师兄,万荷岛弟子我曾亲眼得见,武功诡异之处,确非中原武林常见。不过我亦察觉,他们虽行事诡秘,倒也未必凶残狠毒,若能以理相劝,说不定还有转圜余地。”
柳朝闻看了萧逸一眼,缓缓点头:“多谢萧师弟提醒,此行我自会小心应对。”
——
次日天光未明,天边方泛鱼肚白,柳朝闻已然睁眼而起。他抬手轻揉额角,披衣欲起,岂料背后忽然一股力道,自掌心传来,竟是有人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心头一惊,回身一看,竟是叶尘未曾熟睡,仍半卧于榻,乌发凌乱铺散,眉眼间却无丝毫倦意。那双黑眸静静看着他,眸光沉沉,似藏万语,早已不是初醒之态。
柳朝闻一时不解,低声问道:“未睡安稳么?”
叶尘轻吐一口气,坐起身来,手中力道却未松半分。柳朝闻只觉手腕被其执得更紧,肌肤相贴,仿佛一丝细火自掌心而起,沿着脉络缓缓烧灼,既非痛楚,却令人难堪。他面上强自一笑,语气温和:“若尚觉疲困,今晨进山之事,大可缓一缓。”
“柳朝闻。”叶尘低声唤他,声音轻若耳语,却似寒针微刺,直击心房,“这两夜,你未合眼吧?”
此言一出,柳朝闻蓦然一惊。他本欲掩饰,可这两夜与叶尘共榻,呼吸交错间,尽是叶尘身上的气息,这种说不出的怪异简直是让他浑身都如同火烧一般,根本无法入睡。可他已经强行克制翻身,唯恐惊扰对方,怎料此刻竟听叶尘一语道破,耳朵瞬间就红了一片。
“是我吵到你了?”柳朝闻尴尬一哂,“抱歉,下次我……”叶尘有些不耐烦的叹了一口气,打断了柳朝闻接下来的话。
柳朝闻见他神色难测,不觉心中忐忑,正欲再问,叶尘却已缓缓松手,翻身披衣,一抬腿,身形如燕般掠窗而出,落入楼下院中。
柳朝闻怔坐榻前,目光凝于自己那只被握得发红的手腕,半晌未动。
忽听楼下传来劲风掠地之声,唰唰作响,他心知定然是叶尘在练功,可另柳朝闻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叶尘为何清晨便带了怒意?是因自己夜半辗转,扰他清梦?抑或是……他心中所藏之事,被叶尘窥破了?
未及细思,一道娇俏女声忽然从院中响起,带着几分欢悦与调笑:“好俊功夫,我也来凑凑热闹!”话音未落,只听“叮”的一声脆响,如金石交击,显是两人已交上了手。
柳朝闻慌忙披衣看向窗外,但见月色微明,一袭黄影翩然掠入院中,那女子身形轻捷如鹊,手中双刺寒光点点,宛若霜华乍现,竟是双峨眉钢刺。她落地之瞬,寒芒直指叶尘面门。叶尘显然未料有人突至,心头一惊,足尖轻点,身形一侧,堪堪避开。那女子却紧随而上,刺影翻飞,宛如流萤穿林,迅捷而狠辣,专攻叶尘周身要穴。杀意森然,不容喘息。
柳朝闻剑眉一轩,衣袍未系,便已翻身跃入院中,袍袖翻卷如云,霎时挡在叶尘身前。他见此女带着面纱,不识此女来历,沉声喝道:“姑娘是何人?我等与你素无仇怨,何故下此狠手?”
那女子却盈盈娇笑,声若黄莺啼春:“无冤无仇便不能杀他?姑娘我偏偏喜好杀人,哪需甚么缘由?”话音未落,手中钢刺又是一记狠招,寒光掠影,直刺面门。
柳朝闻手中无兵,一时只得闪展腾挪,左侧右闪,避其锋芒。女子笑意更浓,啐道:“还不还手?是怕伤了我吗?”
柳朝闻双眸微眯,心下已有警觉,知此女非善类。既然她言语轻狂,不讲道理,便也不再相让,内力运转之间,施展出“赵氏无敌擒拿手”,瞅准女子探出的一臂,三指如钩,电掣般扣住其脉门。那女子未料他竟精通擒拿,一惊之下,左手钢刺自下而上疾挑,直逼柳朝闻咽喉。叶尘见状,眸光一厉,手腕一抖,一枚暗器破空而出,直射女子面门。女子右臂被制,仓促间仰头闪避,身形一滞。柳朝闻乘机变招,右手挥转,气走沉肩,再扣住她左手脉门。女子双腕皆被制住,身子微颤,气血翻涌,竟有几分软倒之意。然而她仍不甘认输,抬足便向柳朝闻下阴踢去。柳朝闻目光一闪,瞥见其绣鞋内隐有金属光芒一闪而逝,心中一凛——果然暗藏杀机,遂眉头紧蹙,猛然松手,身形后跃丈余,卸开攻势。
那女子却嘻嘻娇笑:“逃得快,倒也有趣。”说罢,身形一起,欲再攻来。
却见二楼之上,一道黑影扑身而下,正是云卿。他右手持铁笔,笔锋如锋刃,寒光凌厉,左手则将一物抛来:“朝闻,接刀!”
柳朝闻抬手接住,却是自己佩刀“墨咫”。原来云卿见柳朝闻衣衫未整便出门迎敌,便翻入屋中,取来刀佩。
叶尘此时已退至院侧,目光凝定。只见那女子身法诡奇,步履轻灵,虽使峨眉钢刺,却并非中原武学路数。叶尘蹙眉,心中暗忖:显然不是中原武功路数,但看着似乎也与查若棠的功夫不是一路,却不知是何来历?
那女子目光一扫,见局势不利,眼波流转,娇笑道:“罢了罢了,不过想与你们玩上一玩,没想到你们倒这般凶狠!以多欺少,男人欺负女人么?”她一跺脚,恨声道:“哼!师父说得没错,世上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我不玩了,我走啦!”话音方落,身影一晃,已飞身掠上屋脊。
柳朝闻、叶尘、云卿三人立于院中,面面相觑,一时无言。但此人行迹诡异,却不能轻易放走。柳朝闻遂对云卿道:“我们先去追人,劳烦道崖通知其他人小心此人同伙,或许是调虎离山。”云卿点了点头,忙去通知老君门等人。
柳朝闻与叶尘脚下如风,一路尾随那女子踪迹,直入剑门山麓。山道幽深,藤蔓交缠,林中暗香浮动,鸟雀亦无声。那女子身影如烟,转瞬便跃入密林,身法轻灵,仿若一缕浮光,令人难以锁定踪迹。
二人穷追数里,至一条横亘山涧的小溪前,终是失去了她的影迹。
溪水潺潺,自东蜿蜒而西,两岸岩石湿滑,嶙峋嵯峨。叶尘蹲身在溪边,细查周遭脚印,半晌才缓缓起身,眉头微皱,低声叹道:“……到了溪边便没了踪迹,只怕是沿着溪流遁去,多半是寻不得了。”
柳朝闻未言语,只转首四顾。溪边草木被风拂动,然一派寂静。他凝神片刻,方才缓声道:“逍遥大阵刚刚撤去,这女子便现身寨中,且身形诡异,不似中原功夫,想必或许就是万荷岛的人了。”可那女子倏然出现,不分青红皂白,招招都想要人性命,却又让柳朝闻对剑门山此行隐隐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本想跟说跟叶尘分道而行,看能否追上那女子,但又怕此人正是想用此计让人落单,遂并没有开口。
叶尘亦未言语,只是眉头紧蹙,似有所思。脚步微移,忽而一滑,踏在一块青石之上,身子一晃,竟直往溪中跌去。
柳朝闻回首之际,恰见此景,未及思索,身形一掠,脚步如飘云过水,已至叶尘跟前,长臂一展,将他揽入怀中,稳稳接住。溪水冰凉,溅湿了柳朝闻半边袍角,他却全然不觉,只是定定地望着怀中之人,低声道:“你没事吧?”
叶尘抬首,鼻尖几乎触及柳朝闻下颌,四目相对,近得能看见彼此瞳中倒映的清影。他并未退让,也未闪避,只静静仰望着那双漆黑眼眸。
一时间,山中风静,水声潺潺,仿佛天地亦屏息不语。
柳朝闻蓦地意识到方才动作太过亲昵,耳根微热,连忙垂眸,松开手臂,退了一步,避开那难解的凝视。
叶尘低笑一声,眼底泛起一丝不明意味。他收敛笑意,忽问道:“那日不曾问你——为何将我那支刻坏了的短笛收了这么多年?你怎知你我今生还会再见?”
柳朝闻一怔,眸色微沉,却未迟疑,语气坦然道:“江湖虽广,缘分二字,却最难琢磨。你我几番际会,于江湖相逢,便是冥冥有定。再者……”他顿了顿,望向溪流:“落叶散终聚,寒鸦惊复栖……哪怕真如你所说,日后再无相逢之期,此物也算一份念想。算我……曾在这世间,认识过你。”
此言不加雕饰,却意蕴深远。那两句诗本是“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说的乃是人生无常,但在柳朝闻口中,却终究希望他们有再见的一日。其中归聚之愿,早已道尽他心中牵系。
叶尘静静听着,眼神微颤,似有几分动容。他并未立刻回应,只是看着眼前这张清峻面容,良久未语。
天地寂寂,溪水冰凉,水声仿佛也化作了心头一曲缓流的琴音,一丝丝轻轻拨动。
柳朝闻低头,瞧他久久不言,竟有些不知所措。直到脚下水意渐重,寒意沁入袜底,才仿佛从那凝滞之境中脱出。
他抬脚后退,正待开口缓和气氛,却听叶尘忽然轻叹一声,缓缓开口:“你想要的……只是如此吗?”他语声极轻,却似一道锋利的剑锋,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意。
柳朝闻心头微震,目光霎时一凝,却终是未言,只低低垂眸,像是躲避,又像在回避某种答案。
叶尘看着他垂首的模样,眼中有光悄悄熄灭。他嘴角挂起一抹淡笑,语气却更柔了些:“你我自幽州一别,过了多少年?你心中的‘念想’,是一个物件,还是一个人?”
柳朝闻见叶尘眸中神色,不由垂下眼帘。耳边那声温柔低语,不复是昔日叶尘惯有的疏离与玩笑,反倒像是一缕不期然的春风,撩拨他心头旧尘。他心思一乱,连耳根都染上一层薄红,胸中彷如有千般思绪翻涌,一时竟不敢开口,唯恐一言吐露,便惊醒了这近乎梦境的片刻温存。
可叶尘今日似是下定了决意,竟不肯放他轻易逃脱。他忽而笑了一笑,却不带往常玩笑之意,只问道:“那晚在瓦子里见到我时,你为何脸色不悦?果真只是为着什么师门戒律?还有——你已有两夜未曾合眼了吧?却又是因为什么?”
柳朝闻神色陡变,怪不得今晨他言语古怪、神情怪异,原来他竟都知道了。一时间,他只觉心底那点小心翼翼的心事,竟在对方面前赤裸无遮,如灯下微焰,被风一吹即灭。羞意与惶惑并生,仿佛被人扯下了遮风的衣襟,立于光天化日之下。他薄唇几番翕动,却终是没有说出一个字。喉中似哽着什么,吐不出,咽不下,唯有心跳如擂鼓,敲得他耳中嗡鸣。
他垂下眼睫,不敢抬眸看向叶尘。他怕在那双清澈眼眸中看到一丝轻蔑,看到讥诮;柳朝闻握着墨咫的手悄然收紧,指节都泛了白。一刹那间,他甚至想转身,想退避,想含混带过,可脚下似钉在了溪石之上,半步也挪不动。
他在心中一声轻叹,终是落在喉间,化作一声不为人知的苦涩低叹;仿若一个将死之人,慢慢掀起眼帘看向叶尘。
可另柳朝闻吃惊的是,叶尘的眼中竟无戏弄,亦无责问,只有一点温柔的希冀,藏在秋水般的眼波之中。那目光不急不迫,像是在静待一声迟来的回答。
柳朝闻喉头一滚,似要说些什么,却终是没有。他只是缓步走近,溪水因他足下之力泛起微澜,改了流向,裹着清寒从衣角蔓至胸臆。
他走至叶尘面前,不再迟疑,伸手将他揽入怀中,臂弯一紧,低声却坚定地道:“我想要的,便是如此。”
叶尘一怔,整个人被柳朝闻揽得紧紧的,仿佛再也无处可逃。耳边那道带着点沙哑的低语,缓缓渗入心底。他眸光微颤,唇边却扬起一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