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间的流逝,简外婆的精气神也在一点一点的逝去。
简青明每隔一个多星期,就会带着简随去看她。
生活对她很残酷,简随几乎是见证了她原本还算丰盈的面颊是如何一点点凹陷下去的,那层干瘪且薄的皱纹附在她的骨头上,只间或一轮转动的眼珠,证明着她还是个活人。
简随几乎不敢去看她。
她见到简随,终究是再没了力气给她准备面塑小人。
简随注意到她的目光常常望着自己的身后。
简随知道,她身后就是门口。
不知为何,她就是感觉到了,外婆在等的人是谁。
施晓芸从她住院起,就来看过她一次。
简外婆费力地眨着眼睛,简随听到她问:“岁岁……是不是已经很久没见到妈妈了?”
简随点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她说:“没有很久……”可能也就几个月。
施晓芸在简随三岁的时候就另外在清源县城的中心商业区买了套房子,搬出了二号公寓。
这对简随来说很正常,因为施晓芸待在二号公寓的次数,简随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她要是见到施晓芸了,那才是怪事。
二号公寓里住的中老年人多,筒子楼里的时光很宽裕,这些人平时最大的乐趣和兴趣就是讨论哪家的重大情报,品评那些生活大事,外加关心二三别人家里的柴米油盐酱醋茶。
再鸡毛蒜皮的小事,有些人都能拿出来“对簿公堂”。
简随很聪明,有时候听得多了,她就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于是她说:“我爸爸说,妈妈工作很忙,她平时很累,让我不要打扰她。”
简外婆的笑看起来好像带着点心酸,“我们岁岁还是个懂得体谅大人的好孩子啊……”
简随低着头没说话。
施晓芸来的那天,简外婆难得的精神很好。
她半靠在灰白的枕头上,默然相对间,那些细密的皱纹介乎于绽放与萎谢之间,看起来颇像红光满面。
隔壁病床的那一对夫妻已经搬走了,眼下这间双人病房里就只有她们一家人了。
施晓芸跟简外婆母女两人对峙着。
从简随有记忆起,施晓芸的脸上就常年累月的挂着一份麻木,像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
简外婆不开口,她也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简外婆对着简随挥了挥手,“医院里的桂花开得很好,岁岁要不要出去玩一会儿?我跟你妈妈有点事要说。”
简随乖巧的抱着她的《十万个为什么》走出了门。
她终究摆脱不了那份杂糅在小孩子天性里的好奇。
简随走出门后,半蹲在门口左侧。
这个位置可以很好地听清门内的谈话声。
“你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吗?”施晓芸的语气听起来很不好。
简随听到了外婆的声音,轻轻的,可能风一吹就会散,“……我大概没剩多少日子了,我知道你从小就不爱听我讲话,总是埋怨我管你管的太严……可是我想着,自古慈母多败儿,我要是不管你,你将来要是走了弯路,回不了头了,怨我可怎么办?”
“你不要再来这一套了。”听到这里,施晓芸的音量突然拔高,“七年前你装病逼我结婚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简外婆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我知道你怨我……但是岁岁跟青明他们没有错。”
那层红晕褪去,她青白的脸色显露出来:“……青明是个好人……你要跟他好好过……”
施晓芸没吭声。
简外婆又艰难地说:“我……这都是……为了你好……”
眼前这人是跟她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生血脉,都说孩子出生那天是母亲的受难日,作为一个母亲,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一生顺遂。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想着的是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施晓芸眼眶发红,“是,为了我好就装病逼着我跟我喜欢的人分开,让她看着我跟别的男人结婚,现在她也结婚了,你满意了吗?”
简外婆闭上眼,“可是……你们两个女人在一起,将来会被人戳着脊梁骨说一辈子的……”
也许错的不是同性恋,是这个时代。
作为一个同性恋,尤其是一位女性同性恋,当你暴露在了别人眼里,那张标签可能就会在周围人眼中贴上一辈子。
这条路太难了。
在这个由男性主导并掌握绝大多数话语权的时代,当一个地方出现一个比周围的男性优秀或比他们有钱得多的女性时,众人的第一反应大多会是,她是怎么做到的呢?是爹妈厉害?还是实施了某种不正当的手段呢?
有人说乞丐不会嫉妒亿万富翁,但是会嫉妒身边比他讨的钱要多的乞丐。有病的时代,人间种种是如此。
施晓芸扯了扯嘴角:“是啊,我也没想到最先戳我‘脊梁骨’的人,竟然是我的亲妈。”
简外婆垂着眼,没再说话了。
施晓芸接着道:“你现在是不是又要借着生病的这个借口,让我搬回去跟简青明一起住?”
她的声音里带着果决和不顾一切:“我不会再听你的,再也不会了,你失望也好,厌恶我也罢……”
施晓芸顿了顿,接着说:“没办法,我就是一个——让你觉得恶心的同性恋。”
施晓芸好像自动忽略了简外婆青白的面色。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简外婆眼里的光在慢慢的熄灭。
简外婆的意识越飞越远,无数的画面在她脑海中走马观花似的闪过,她努力想要抓住它们,却只感觉到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
最后浮现在她眼前的还是施晓芸小时候对着她喊疼的那一幕。
“……妈,我好疼啊……”
“……牙床都黑到这种程度了,不疼才怪……”
“那怎么办?我以后会不会吃东西都是问题?”
“之前就跟你说过,让你不要再吃糖了,现在吃到苦头了吧……”
简外婆弥留之际,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费力地呼着气:“……你们……要……好好……”的。
她是真的真的一心为了施晓芸好,替她觅了个良人。
也是真的不想看到自己的孩子以后会哭着跟她喊疼。
人在最后关头,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
施晓芸怔怔地站在那里。
门口的简随听到这里,不知为何忽然跌坐在地上,连同她手里的书一起,发出“啪嗒”一声。
她的年纪太小了,所以很多话听的半懂不懂。
但“同性恋”这三个字,她每个字都认识。
施晓芸被她的动静惊醒,总算是回过神来。
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了病床上的人身上。
简外婆的脸上还残留着那份担忧,只是她再也睁不开眼了。
千里孤坟,往后无处话凄凉。
施晓芸这时才意识到,套在她心里的那具枷锁,终于松开了。
以后应该也不会再有人在她的耳边喋喋不休了,她今后自由了,她此刻也成了孤家寡人。
施晓芸心里压着的那点柔情和悔意,终究是再也找不到倾诉的对象。
简外婆的葬礼被施晓芸操办的很潦草,她态度强硬的没让简青明跟着插手。
简随只能想起来,那天所有的亲朋好友脸上都戴了一层名为悲伤的面具。
简随总觉得自己被困在了外婆去世的那个午后,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是能梦见自己推开房门走到了外婆和施晓芸面前。
梦醒后,她们的面容模糊。
简随摸着胸口,总觉得外婆好像还在那个医院里。
她只是在等着简随去看她。
简随再次见到施晓芸,是在两个月后。
施晓芸带着一份离婚协议来到了二号公寓。
她的脸上还是惯常的冷漠,简随忍不住想,她或许只是在面对他们父女的时候带着这种脸色。
不出意外的,简随被简青明叫了出去,他弯下腰来摸了摸她的头:“岁岁去找林霁玩好不好?爸爸有事要跟你妈妈谈。”
简随很自觉的迈着小短腿走了出去,她也没问为什么。
末了简随听到他对施晓芸说:“你是不是很久没抱过岁岁了?她再过几年变化就更大了,你到时候可能都抱不动她了……”
他总是这样温温和和的对人和事,也不论来人的态度有多冷淡。
简随被陈老太太热情的迎进了门。
果不其然,林霁又在那里倒腾她的游戏机。
陈老太太恨铁不成钢:“林霁,别玩你的游戏机了,岁岁来找你玩了。”
林霁抬起头,简随对她展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
林霁跳下沙发,毫不见外的拉着简随往外走:“知道了,外婆,我跟简随出去玩了。”
林霁把她拉到了楼下的花坛边坐着,她迫不及待地掏出游戏机,“这个游戏叫《拳皇》,很好玩的,你要不要跟我一起玩?”
简随呐呐的开口:“我不会玩。”
林霁信誓旦旦的拍着胸脯:“没关系,我教你。”
十分钟后,她看着屏幕里自己操纵的人物被对手打倒在地上,觉得脸有点疼。
简随笑得露出了尖尖的虎牙,“我好像很笨,帮不了你什么……”
明明是很自责的话,她说出口的时候却只感觉到了一阵轻松。
林大小姐很气恼:“这个东西不好玩,我另外带你去玩个好玩的。”
林霁把游戏机揣进兜里,她说着就拉着简随跑到了二中的那片莲藕塘边。
林霁身轻如燕地踩着那道跟她一样高的铁栅栏翻了过去,她衣兜里的游戏机愣是一点儿都没晃,动作间甚至颇有带头大哥的风范,完事后她点评道:“也不过如此嘛。”
林大小姐隔着铁栅栏跟简随对视:“你过得来吗?”
简随是个老实孩子,她不敢妄动,只是摇了摇头:“我不会翻。”
林霁懊恼地抓了抓头发,也没嫌弃她:“那你就站在这里给我把风,帮我看着人,这个你总会吧?”
简随睁着大眼睛,迟疑地点了点头:“嗯,你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