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简随还能回忆起那时的场景。

在她循规蹈矩，战战兢兢的童年里，从没有过这样感觉。

她甚至都不知道给人望风是这么刺激的事情，心脏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简随从没有干过坏事，老实人的性格甚至让她觉得头顶的天在这一瞬间，都变成了提心吊胆的颜色，她生怕一眨眼间，就会从路口蹿出来个大人吆喝住她们，当场就能逮捕了小偷。

但让简随奇怪的是，很久以后当她再回忆起这件事的时候，只记得记忆里的天靛蓝的一片，高高的荷叶一片葱茏，嫩绿的莲蓬后藏着浅白的花蕊，翠色欲流间，人间风雪如尘土。

——

林霁跑到池塘边摘了好几朵莲蓬，直到她的怀里抱不下了，她才跑回到铁栅栏前。

隔着栏杆，她把那些莲蓬“偷渡”给简随，然后对她说：“你先拿着。”

她说完又干脆利落地翻了出来。

简随怀里抱着几束青翠欲滴的莲蓬，林霁拉着她的手往不知名的小路上跑。

跑出好一阵了，她才问：“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好？”

林霁呼着小手扇风：“有什么不好？”

简随嗫嚅道：“就是感觉不好……像在偷东西。”

林霁一屁股坐在路边的石凳上，从简随手里拿过了那些“战利品”。

她说：“没事儿，到时候我跟外婆说一声儿就好，她会给钱的。”

简随很惊讶：“那你为什么还要——”考虑到这个字不合适，她又换了个词，“为什么要瞒着他们摘？”

林霁抛了抛手中的莲子，她说：“你不觉得这样才更不会让那些大人小看我们吗？”

简随摇了摇头：“不觉得。”

林霁看着她白嫩嫩的脸颊就觉得手痒，她猝不及防地伸出小短手，在简随白净的脸上捏了捏。

简随一愣。

林霁老成持重地咳了一声，她说：“我老爸跟我说，现在的大人都跟疯了一样，像我妈之前，就想送我去学钢琴和跳舞。”

说到这里她难得地皱了皱眉，还叹了口气，跟简随诉苦道：“她还说要培养我的‘明源’气质，要让我去学骑马，幸亏被我爸爸给制止了。”

简随果不其然讶异地睁大了眼，“那你好厉害呀。”

林霁得意洋洋的，“你知道什么叫‘明源’吗？当‘明源’有很多约束的，我爸爸说他才不希望看到我从小过得不快乐，他说要看我个人的兴趣，所以他准我玩到十岁，因为他说他小时候就特别有意思，在河里洗澡抓鱼，上树摘果子砍柴，非常的自由。”

简随略带羡慕地看着她，随后又低下头，她在林霁这里听说了另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她们是不一样的，简随想，林霁要比她幸福得多。

于是她的声音也低低的：“我爸爸很忙，所以我怕打扰他……我喜欢一个人看书。”

她很怕有一天简青明也会像施晓芸一样丢下她不管，所以她在竭尽全力让自己变得“懂事”，努力的变成一个乖孩子。

埋在心底深处的话就这样被说出，简随的眼眶无端的有点湿润。

她又眨了眨眼，生怕会被林霁嘲笑哭鼻子。

林霁大大咧咧的凑到她的跟前，眼底充满了崇拜：“那你也很厉害了，书里有好多字，你是不是认识很多字了？”

她掰着手指头，想出了一个“巨大”的数字，“你认识的字是不是有一千个那么多了？如果是的话，那你就是我认识的朋友中最厉害的了。”

简随的心情奇迹般好转，她低调的摇了摇头：“应该没有，我就认识一些形声字、会意字和指事字。”

虽然听不懂简随说的是什么，但是并不妨碍她跟简随的友谊更近一步。

林霁大言不惭：“看在你这么厉害的份上，我以后就带着你玩了，我们明天还可以来摘莲蓬，我可以带你去池塘里钓鱼，这个更有意思。”

她的眉眼生动，很是意气风发，“那些大人什么都不懂，这是我们小孩子的快乐。”

你信不信，小时候没有闯过祸的孩子长大后会抱憾终身的。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所以我们一定要在合适的年纪做合适的事。

童年时要是不好好的放肆一场，等长大了就更加没有肆意的机会了。象牙塔外条条框框的规矩能把人磨的面目全非。

简随心中一动，在她见过的人里，林霁真的是最特别的那个了。

她很羡慕她，是不掺杂一点儿嫉妒的羡慕。

简随偷偷的看她，林霁还是那么的“酷”，她不像别的女孩子一样喜欢穿裙子，简简单单的童装polo衫和工装裤，让她看上去更“酷”了。

她的性格也比自己有趣得多。

简随真心希望能一直拥有这么“酷”的好朋友。

简随坐在她身边：“我好像也不懂。”

林霁抠了几颗圆圆的莲子下来，把它们剥完皮后，她满怀期待地塞了一颗到简随的唇边，“那你就当我瞎说的，你快尝一下好不好吃？”

简随认真的评价了一下：“有一点甜，还有点涩。”

林霁也丢了一颗进嘴里。

她腮帮子不时地动一动，语气一本正经，头头是道：“是吧，我就知道很好吃。”

她问：“你有没有觉得这个莲子越吃越甜？”

简随觉得是有一点，而且嘴里还有一股清香。

她一下子描述不出这种味道，只能点了点头：“好像是的，但是我说不清楚为什么。”

林霁继续在那儿剥莲子，她特别大方的把一大半莲蓬推到简随面前：“那都给你吧。”

简随一愣。

林霁继续说：“我爸爸跟我说，‘生活就是这样的，有苦有甜，你要是喜欢它，就会越吃越甜。’”

简随揉了揉眼睛。

她总是会不自觉地想起在医院里听到的那些事情。

她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

小孩子是最能分清好坏的。

她以为自己已经快像个大人了，其实并没有。

生活就是这样的，我们只能主动接受它，不能被它推着往前走。

简随和林霁紧紧的挨着坐在一起。

林霁也不介意她不说话，她沉醉在这种过家家似的喂食中无法自拔。

她不停地剥着莲子，其中一大半都被她投喂到了简随的口中。

简随觉得自己被她撑的肚子鼓鼓的。

她小脑袋晃了晃，终究还是没忍心让她停下来。

剥着剥着，林霁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有点烦恼的样子：“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想长大，像我爸爸那样，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每天忙成狗，像我们这样就很好了，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简随心说她也很喜欢现在这样，但是她们总是要长大的，所以她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回答。

林霁说完又安慰似的拍了拍简随的肩膀：“你不要怕啦，大人的事就让他们大人去处理好了。”

她的言下之意可能是让简随不要害怕今天偷莲子的事情。

简随心情很复杂的咬着嘴唇。

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还是让她的言行举止掺上了不合她年龄的深沉。

所以她不自觉地模仿起了那些她不理解的大人的成熟姿态。

照猫画虎，她的天性让她感到闷闷不乐。

简随不时地跟着林霁一起剥莲子，眼下她不自觉地发问：“要是那些大人也处理不了怎么办？”

林霁一噎：“那……那我们肯定也没办法，就只能去自首了。”

简随无措地拧着眉：“是这样吗？”

她下意识地把自己当成了大人，可是却忘记了小孩子本身是不需要想那么多的。

“不然呢？”林霁说。

简随以为她会一直被闷在那个午后，无法与人倾诉。

但是跟林霁牛头不对马嘴地聊了一会儿，她突然清晰的感觉到心底的迷雾被驱散了很多。

或许这就是有朋友的魅力吧。

“朋友”，往常在书里看到的这个词语突然就跳了出来，蹿进她的脑海中，具象成了林霁的样子。

林霁，她的好朋友，简随想，所以她还是很幸运的。

简随和林霁回到家的时候，正巧碰见施晓芸走出来。

她的神情很冷，看起来就能知道，这是没和简青明谈拢的样子。

明明这是她的亲妈。

但简随还是下意识地往旁边让了让。

林霁拉着她的手，也跟着她往角落里移。

施晓芸看见了她俩也没说什么。

只是临走出楼道的时候，又往上抬头看了她们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都说世上没有办不成的事，只有不想办事的人。

简青明也没有想到，施晓芸要离婚的决心那么坚定。

她不仅找律师拟好了离婚协议，甚至做出了极大的让步。

“你要是答应离婚，我可以净身出户，我名下的房产和婚后获得的财产，我都可以放弃。”施晓芸说。

往常看起来什么都不关心的人，此刻的眉目变得格外锋利。

简青明看着只觉得一阵头疼，他将门关的严丝合缝的，确认了简随还在房间睡午觉，他连那层窗帘都拉的严严实实。

简青明揉了揉额角：“这不是财产的问题，岁岁还在睡觉，有什么事我们出去说。”

施晓芸格外的固执：“你想去哪里说？还是说你又在找借口拖延？我们分居已经超过半年，感情不和是事实，只要你答应离婚，我可以马上离开。”

简青明压着声音：“可是你想过孩子没有？岁岁还小，她还需要妈妈，你这样让她心里怎么想？单亲家庭的孩子最容易遭到别人的非议，你想过没有？”

两次三次的被找理由拒绝，施晓芸也很不耐烦。

她觉得自己几乎是忍着那股恶心在跟对面这人谈判：“知道有了她的时候我说过要打掉她。”

她垂着眼毫不留情地吐出刀子般锋利的话来：“不是你跟我妈坚持一定要我生下来吗？一个本身就不被期待的人，需要这么体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