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青明浑身一颤,但是理智还在,他咬着牙:“施晓芸,麻烦你注意你的言辞。”
施晓芸被他这副表情震了下,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但是想到自己的目的,她还是倔强地昂着头,“我需要注意什么言辞?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
眼看着这人额角青筋暴起,她继续添油加醋道:“我当初劝过你不要跟我结婚,现在我都把你们两个当拖油瓶甩了,你还是不松口,这么僵着有意思吗?”
简青明再次被她狠狠地扎了一刀,他呼吸急促,半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那是因为我一直以为你是嫌弃我的职业,觉得我赚不了钱。”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还以为是我拖累了你。”
这个时代变化的太快了,一夜之间,一纸政策就能让一个城市拔地而起。
人的观念不再纯粹,金钱成为衡量一个成功人士的主要标准。
就公办学校的老师那三瓜两枣抠砖缝的工资,就连施晓芸的一个包都买不起,更不要说去追求什么更高质量的车子跟房子,人学校给你分配一套校内公寓,就已经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大大好事了。
像简青明这样“穷酸”的教师,在社会上的人看来,的确是配不上施晓芸的。
施晓芸接着他的话,毫不留情,她说:“你确实是拖累我了。”
简青明没再说话了。
施晓芸真是服了他这个泥菩萨的脾气,这人真就连三分火气都没有。
她受不了,再次给他灌下一剂猛药:“咱们好聚好散不行吗?你这样放低姿态求着一个同性恋保持一段名存实亡的婚姻,也真是不嫌丢人。”
施晓芸想到什么说什么:“你这么心疼简随,最好是不要让她有一天也变成我这样的人,毕竟从基因学上说——”
她这番话真是戳到了他的心尖上,那是简青明心上最柔软的一处地方。
“你闭嘴!”简青明终于忍不住吼道。
施晓芸余下的那些话总算是被堵住了。
简青明抬起了头,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表情嫌恶,像是在看什么令人作呕的脏东西,“你们这样的人……真是……太让人恶心了!”
他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有名的温谦君子,学生们调皮会给他起外号,有时候舞到他身前了,他也不恼,反而还能温温和和的接下这种叫外号的玩笑,顺道再跟你把玩笑开回去。
施晓芸看着他这副风度全无,涵养尽失的模样,心中莫名的感受到一阵报复过去生活的快意。
她在这滩烂泥里腐朽很多年了,要是有人也同样跌进了里面,她估计是要在一旁抚掌相庆的。
施晓芸在心中盘算着,要是简青明真的失控扇她一巴掌,她也不意外。
毕竟还能在法庭上把这当成是家暴的证据,不是吗?
她还想再说点什么刺激的话,却听见“吱呀“一声,本该紧闭的房门突然被人打开,有一刹那,像密不透风的黑匣子被人从内部敲出一个白色缺口。
简随静静的站在那里,不知道听了多久。
施晓芸看过去的时候,只觉得她的神情成熟的不像是个几岁的小孩子。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眼前这人陌生的可怕。
可是,她们本来就很陌生不是吗?
真正算起来,她在简随三个月大的时候把她抛给简青明,说是母女,可是相处的时间根本不超过一年。
施晓芸不自然地避开简随的目光。
简随径直走到她身前,她用力地推了施晓芸一把,只可惜眼前这人像是铁疙瘩做的,根本不是幼小的她能撼动的。
这场面甚至有些好笑。
简随缓缓的站直身子,她的言语间终于有了些小孩子的无理取闹:“爸爸,我不要她,你让她走吧。”
简青明眼睛红了一圈,一直被屏蔽的痛感这会儿排山倒海地涌上来,充斥在他心底。
他安静的时间有点久,可能是几十秒,又像是过了一个世纪,过往种种尽皆浮现眼前,越是去细看,被撕裂的伤口便越疼。
那阵痛意模糊了他的视线,他顶着简随的视线,过了良久,才轻轻的点了点头。
施晓芸僵硬地捏着自己的包,像是迫不及待就要离开,“后天民政局见。”
简青明直直地盯着她。
因为那点儿羞涩,结婚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直勾勾地看过眼前人。
他一直以为生活就跟学业一样,只要付出足够的努力,一定会有回报的。
再冷的石头一直放在怀里捂着也会被捂热的。
可是他捂了这么多年,在人家石头的眼里,他就像个笑话。
简青明说:“我真是瞎了眼才会喜欢你,结婚这么多年,我自问从来没有对不起你,可你结婚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跟我说,现在为了离婚却用尽了手段,你们这种人是真的恶心啊!”
一见钟情的不是情是脸,想象中的爱情总是要比现实中的美丽。
他这几年的付出真的就是——自以为是,执迷不悟。
因为简随在场,他忍着那份尖锐的恶意和恶心感,他说:“有你这种母亲,真是岁岁的耻辱,她绝不会变成你这种恶心的人,你滚吧。”
不知为何,简青明每说一个字,简随觉得自己的肩膀就要沉上一分。
她就这样站着,一动不动,对于超出她年龄之外的闹剧,她无能为力,不吵不闹,只能如此。
直到施晓芸离开这间屋子,合上门时带起的力度让窗帘颤了颤,简青明方才动了动。
简随没穿拖鞋,她赤着脚冰冰的站在灰白的地板上,脚趾被冻的发白,却沉默的没有任何动作。
简青明弯下腰半跪着,却迟迟不见任何动作,两人都像是在发着呆。
良久,简青明方才动了动,他将简随抱在怀里。
自从简随学会走路了以后,简青明就不怎么抱她了。
只是此刻,简青明紧紧地抱着她,一如简随踉踉跄跄学着走路的那段日子,那时候的简青明不敢撒手,生怕一不留神就会让她摔跤一样。
简随细细软软的头发在他眼前晃动,简青明的声音突然哽咽:“……岁岁别怕,你还有爸爸。”
是很温热的怀抱,但是简随始终感到心底发凉。
她点了点头,莫名地有一种自己始终没有落到实地,甚至是被套上了一顶无形的金箍的感觉。
挣扎不得,咒语深入血肉,一撞就是头破血流。
事实证明,薄薄的墙壁是挡不住秘密的,窗户关的再好,蚊子也能在透明玻璃前翩翩起舞,它们最喜欢阴暗潮湿的角落,闻着味就能成群结队的跑过来。
你要是一不留神地打开那扇门,可能会被她们叮的面目全非。
不出几天,关于简青明的流言就飞的三号公寓到处都是。
明面上你路过的时候,众人若无其事。等你转过身以后,那阵嗡嗡声恨不能从你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简随之前就不怎么喜欢出门呼朋引伴,到后来就越发的习惯窝在屋里。
林霁受不了的把她从家里面刨出来,一路上在那儿兴高采烈的跟她讨论:“你想不想吃石榴?我知道学校里有一棵好大的石榴树。”
简随伸出小手遮在眼前,可能是因为这段时间总是待在昏暗的屋子里,金色的阳光对她来说很是刺目,以至于她被刺激得流下了好几滴眼泪。
简随摇了摇头:“不了吧,我不想。”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总感觉自己这样很不识好歹。
她现在已经知道什么叫不合时宜了。
简随刚想开口说点什么缓和气氛。
林霁就拉着她的手开始跑起来。
奔跑起来的小孩子是最没有负担的。
她们的呼吸声很急促,简随觉得自己的心跳快的像在打鼓。
跑起来的时候人只能听到风声,简随的耳畔终于是听不到那些噪声了。
林霁带着她跑到了二中的小卖部里。
她买了三支“大头爷”冰激凌,大大的头上裹了一层巧克力脆皮,香芋的味道非常浓郁,外皮上的蛋筒脆脆的。
简随略有些不知所措。
林霁给了她两支,自己留了一支。
她的手因为刚刚摸过冰激凌,带着一丝凉意。
简随猝不及防间,那只微凉柔软的小手就抚上她的眼角,替她擦去残留的泪痕。
这种感觉有点像呵护,又像是简随之前一直很想要的一个靠谱姐姐的样子。
简随被她冰的瑟缩了一下,但是却没有躲开。
林霁扬着笑,天真无邪,“你别哭啊,要是很不开心,就吃一根冰激凌,一根冰激凌不行的话还可以再吃一根。”
简随郁闷地鼓起脸颊:“我没哭。”
再怎么手足无措,撕心裂肺,怒火冲天,也不能对着外人。
把握分寸这一点,她很早就明白了。
简随解释道:“我真的没哭,就是太阳太大了。”
甜食真的很治愈人,尤其是对小孩子来说毫无抵抗力的雪糕。
林霁跟她一块儿啃着冰激凌。
冰冰的,软软的口感在口腔内炸开。
简随认真道:“你放心,我明天也请你吃冰激凌。”
林霁随意的点了点头,“好呀。”
简随感觉她一看就是没放在心上。
简随再次强调:“我真的会请客的。”
就如钱钟书先生所言,借书的学问是很大的,请客也是一门大学问。
你来我往间,缘分就会越来越深。
要是她们明天还能一起吃冰激凌就好了,这样有目标有期待的明天,对小孩子来说是充满了盼头的。
只可惜简随并没有机会实践自己的承诺。
毕竟某位哲学大师说过,人生就是由一场又一场的遗憾交织而成的。
简随跟林霁一起回家的时候,简青明正巧要出门。
瞥见林霁和简随牵着手时,他的脸色很明显的僵了下来。
那一瞬间,简随的直觉让她松开了手。
一旁的林霁以为是因为她要回家了的缘故,她略微失落的放弃了邀请简随进屋一起玩的想法。
她毫不知情,甚至很礼貌的地喊了简青明一声。
然后又调皮的朝着简随眨了眨眼:“岁岁,明天再见了。”
“好的。”简随对她笑了笑,算是回应。
简青明手里的那一沓试卷被他握的很紧,只差一点儿,那根孤零零的订书针就要支撑不住地散架了。
简青明撑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来:“岁岁怎么只跟林霁玩?没有去找别的男孩子一起玩吗?”
这话一说出口,简青明就愣住了。
可那根刺已经被人扎进去了,它的位置太深了,一时半会儿是取不出来的。
以至于简青明只要一感受到什么异动,就会觉得那是伤口在疼。
他摆脱不了,一挣扎就是伤人伤己。
简随摇了摇头,“我喜欢跟林霁一起玩,不想去找别人。”
童言无忌——那是最暴露内心的,可也是最扎人的。
简青明心底“咯噔”一声,那根绷的紧紧的弦,突然就断了。
成年人的崩溃往往只在一瞬间。
没有歇斯底里,声嘶力竭,只是一瞬间,那一瞬间里他就这样被牢牢地压倒在地。
那沓雪白的卷子就这样散落在地上,七零八落。
简随手忙脚乱的帮忙去捡。
只是纸片太脆弱,地面太粗糙,那些牢牢粘在地上的,她指甲一用力,就会刮出一大片难以修复的缺口。
简青明仍旧强颜欢笑。
简随很敏感的看出来了。
毕竟她从小就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
后来有一天,简随无意间翻到了梁简文帝萧纲的一首《娈童》诗,诗文结尾有一句“定使燕姬妒,弥令郑女嗟。”绝代才子,薄命皇帝,总是令人叹惋。
简随忍不住上网搜了搜萧纲的生平事迹,却看到后人评价他昏庸残暴,荒淫无度,导致南梁政局混乱,最终咎由自取,身死人手,甚至有人将他与刘昱陈叔宝等人并列入南北朝十大昏君的行列。
自古以来断袖分桃而善始善终者,寥寥无几。
小众之癖,难登大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