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潮湿的泥土腥气,混杂着公寓里独有的、属于许诺的淡淡馨香,以及……一丝极微弱的,残留的奶味。这些气味如同无形的触手,悄然钻入白槿尚且混沌的意识深处。
他动了动,并非有意识的动作,更像是本能地调整姿势。覆盖在身上的织物轻柔地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既陌生又奇异的触感。
不同于皮毛包裹的温暖与熟悉,这种感觉更轻、更滑,却也更……空旷。仿佛身体与外界之间,少了一层厚实的屏障。他无意识地皱了皱眉,细密的白金色睫毛轻颤着。
沙发并不算宽敞,蜷缩的姿势让他的四肢感到一种不自然的拘束。骨骼与肌肉似乎还在适应这具全新的躯壳,传来隐约的酸胀感。
睡梦的残余如薄雾般缠绕着他,里面有模糊的光影,有温暖的抚摸,还有一个轻柔呼唤的声音,不断重复着一个模糊的音节……啵唧……啵唧……
是谁?是在叫谁?
意识的微光如同风中残烛,摇曳着,试图驱散这片迷蒙。饥饿感,如同细小的爪子,开始在他腹中轻轻抓挠。不算强烈,但持续不断,提醒着他身体的需求。这感觉与睡梦中断断续续被喂食的温暖流质带来的满足感截然不同,是一种更原始、更迫切的空虚。
他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天花板,以及悬挂在上面的一盏造型简洁的吊灯,此刻并未亮着。视野边缘是米白色的墙壁,挂着几幅色彩柔和的装饰画。光线从没有完全拉拢的窗帘缝隙中透进来,带着清晨特有的微凉色泽,勾勒出房间里家具模糊的轮廓。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空间,布局、气味、声音……没有一样是他记忆中熟悉的。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猛地坐起身,这个动作对于这具尚不协调的身体而言过于剧烈。重心不稳,他差点从沙发边缘摔下去,幸而手臂下意识地撑了一下,虽然姿势笨拙,却勉强稳住了身形。宽大的衣物随着他的动作滑落,露出白皙的锁骨和肩膀,清晨微凉的空气直接接触到皮肤,让他不适地瑟缩了一下。
他的视线快速扫过客厅。那个给予他食物和临时住所的人类……许诺……就坐在不远处的单人沙发里,蜷缩着,似乎一夜未眠。
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厚实的抱枕,下巴抵在抱枕柔软的边缘,眼神放空地望着窗外逐渐亮起来的天空,侧脸线条显得有些疲惫和忧伤。
她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立刻注意到他的动静。
白槿的心跳因为刚才的惊吓和眼前的景象而微微加速。翠绿色的眼瞳在光线变化中,不自觉地收缩了一下,显露出些微竖瞳的特征,但很快又恢复了近似圆润的形状。
他对这个人类的感觉很复杂,是她把他从冰冷的雨水中带回,给了他温暖和食物,驱散了部分的寒冷与恐惧。身体本能地想要靠近那份温暖的源头,寻求庇护。但同时,陌生环境带来的不安,以及身体内部持续传来的怪异感觉,让他充满了警惕。
他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只是维持着坐姿,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带着困惑和不安的呜咽,像小猫在寻找母亲时发出的声音。
“……!”
许诺似乎被这细微的声音惊动,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了白槿身上。那双总是显得有些茫然的浅褐色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照出他的身影,情绪复杂难辨,有惊愕,有疲惫,有戒备,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混杂着悲伤的怜悯。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
白槿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那视线没有恶意,却带着一种审视和探究,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下意识地想要弓起背,做出防御姿态,但这个念头仅仅在脑海中闪过,身体却无法流畅地执行。
他只能僵硬地坐在那里,双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身上过于宽大的衣物,指尖触碰到布料柔软的纹理。
腹中的饥饿感再次传来,这次似乎更加清晰了些。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这是他还是猫时感到口渴或焦虑时下意识的动作。
做完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动作在此刻人类形态下的怪异。
他需要水,需要食物。但是,该如何表达?
他看着许诺,尝试张开嘴,想发出更清晰的请求,但喉咙里只能挤出几个模糊不清的、介于猫叫和人类咿呀学语之间的音节:“嗯……喵……呜……”声音很轻,带着天然的软糯,却又因为陌生和紧张而显得有些发颤。
许诺看着他笨拙而茫然的模样,眼神中的戒备似乎稍稍褪去了一些。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慢慢地站起身。
她的动作很轻缓,似乎是怕惊吓到他。她没有立刻靠近,而是先走到饮水机旁,接了一小杯温水。
她端着水杯,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地走向沙发。白槿的身体瞬间紧绷起来,眼睛紧紧盯着她手中的水杯,以及她逐渐靠近的身影。
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好闻的气味,不是香水,更像是某种……干净的味道。
许诺在距离沙发一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将水杯轻轻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后退了一小步,保持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她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喝水。
白槿迟疑地看着那杯水,又看了看许诺。水的清澈倒映着他此刻白金色的发丝和翠绿的眼瞳。
他能感觉到喉咙的干渴,身体对水分的需要是如此真实。最终,生理的本能压过了部分的警惕。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够那只水杯。人类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但动作却显得格外生涩。他的指尖甚至有些轻微的颤抖,好几次差点碰倒杯子。许诺看着他笨拙的动作,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似乎想上前帮忙,但最终还是克制住了。
终于,白槿成功地将水杯捧了起来。杯壁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温温的,很舒服。他学着记忆中模糊的人类印象,将杯子凑到嘴边,小口地啜饮起来。温润的水流滑过干渴的喉咙,带来一阵舒缓的清凉感,腹中的饥饿感似乎也因此减轻了些许。
他一口气将小半杯水喝完,才放下杯子,抬起眼看向许诺,翠绿的眼瞳里水光潋滟,带着一丝满足后的懵懂。
看到他顺利喝了水,许诺紧绷的肩膀似乎放松了一些。她指了指厨房的方向,然后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做了个咀嚼的动作。昨天剩下的粥,还温在锅里。
白槿歪了歪头,似乎在努力理解她的意思。虽然无法完全明白,但他隐约能感觉到“食物”的含义。他再次舔了舔嘴角,轻轻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表示期待的轻微咕噜声。这个声音一出口,他自己和许诺都愣了一下。这完全是猫咪表达满足和期待时的声音。
许诺的表情变得更加复杂,她移开视线,转身走向厨房。白槿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口,客厅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短暂的安静让他有机会重新审视自身。他低头看着自己穿着的宽大衣物,属于那个叫许诺的人类。衣服很柔软,但并不合身,下摆很长。
他抬起手,摊开,看着这双白皙、骨节分明的手。这不是毛茸茸的爪子,没有肉垫,没有锋利的指甲……虽然在昨夜惊鸿一瞥中,他似乎看到指甲有过瞬间的变化。
他尝试着弯曲手指,做出抓握的动作。很灵活,但感觉很奇怪,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皮套在控制。他又动了动脚趾,脚上没有穿鞋,光裸的脚掌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能清晰地感受到地毯纤维的触感,痒痒的,暖暖的。这和用肉垫走路的感觉完全不同。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涌入胸腔的感觉也变了。不再是短促而快速的呼吸,而是更深、更缓长。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胸腔里心脏跳动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咚、咚、咚……
这一切都如此陌生,仿佛一夜之间,他被塞进了一个完全不属于自己的身体里。
就在他沉浸在这种对新身体的探索与困惑中时,厨房里传来“叮”的一声轻响,似乎是微波炉完成工作的提示音。紧接着,许诺端着一个小碗走了出来。碗里是温热的白粥,散发着淡淡的米香。
她再次将碗放在茶几上,旁边还放了一把小勺子。然后,她又退开了些距离,坐在之前的单人沙发上,安静地看着他。
白槿的注意力立刻被食物吸引。米粥的香气勾起了他更强烈的食欲。他拿起勺子,模仿着之前许诺喂他时的动作,舀起一勺粥,有些笨拙地送进嘴里。温热软糯的米粥在口中化开,熨帖着空空的肠胃,带来一种朴素而实在的满足感。
他吃得很慢,也很认真,像是在完成一项重要的任务。偶尔有米粒沾在嘴角,他会下意识地伸出舌头去舔,然后又猛地意识到不对,笨拙地用手背擦去。
许诺就那样安静地看着他吃东西,眼神复杂。她看着他笨拙地使用勺子,看着他无意识流露出的猫咪习性,看着他清澈又懵懂的翠绿眼眸。
失去啵唧的悲伤依然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但眼前这个活生生的、谜一般的存在,又让她无法完全沉溺于悲痛。恐惧、困惑、责任感,以及一丝源于对方脆弱和依赖的、不合时宜的柔软,在她心中交织翻滚。
【他,到底是什么?他看起来好像人的身体里住进了猫的灵魂。他为什么会变成人?他和消失的啵唧,又有什么关系?】
白槿很快吃完了碗里的粥。温热的食物让他感觉身体舒服了很多,力气似乎也恢复了一些。他放下空碗和勺子,满足地舒了口气,身体不自觉地放松下来,甚至想找个舒服的姿势趴下,就像以前在猫窝里那样。
他看向许诺,想表达感谢,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最终,他只是学着猫咪表达亲近的方式,试探性地、轻轻地用脸颊蹭了蹭自己抱着膝盖的手臂,同时喉咙里又发出了那种轻微的咕噜声。
这个动作让许诺再次怔住。她看着少年那张精致漂亮、带着清冷感的脸,此刻却做出如此纯粹而依赖的、属于猫咪的动作,强烈的违和感与某种难以言喻的触动瞬间攫住了她。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客厅里脆弱的平静。
铃声尖锐而响亮,在这安静的清晨显得格外突兀。
“喵——!!!”
白槿像是被踩到尾巴一样,瞬间炸了毛!他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身体因为过度惊吓而失去了平衡,向后踉跄了几步,后背重重地撞在了沙发靠背上。
他的头发似乎都根根竖起,翠绿的眼瞳急剧收缩,变成了两道细长的竖线,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警惕。他弓起身子,喉咙里发出低沉而威胁的哈气声,双手(爪子?)下意识地抬起,摆出防御的姿态,尽管那双人类的手做不出猫爪的威慑力。
他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像一张拉满的弓,视线死死地盯着发出声音的来源——那个被许诺随手放在茶几上的、正在震动和鸣响的手机。
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远比之前的任何小动作都更清晰、更直白地揭示了他灵魂深处的猫咪本质。
许诺也被这尖锐的铃声和白槿的过激反应吓了一跳。她慌忙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毛豆。她下意识地想去安抚受惊的白槿,但看到他那副极度恐惧防御的模样,又迟疑着不敢上前。她快速按下了拒接键,将手机调成了静音。
铃声停止了。
但白槿的惊吓状态并没有立刻解除。他依旧保持着防御姿态,身体微微颤抖,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竖瞳缓慢地恢复,但眼中的恐惧和不安清晰可见。他像一只受惊后躲在角落里、惊魂未定的小兽。
许诺看着他,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无力感。她慢慢地、试探性地伸出手,声音放得极轻柔:“没、没事了……别怕……”
白槿的视线猛地转向她伸出的手,身体又是一僵,喉咙里发出警告性的低呜。
许诺的手停在半空中,不敢再靠近。她只能保持着那个姿势,用尽可能温和的目光看着他,试图传递安抚的信息。
时间仿佛又一次凝固。客厅里只剩下白槿因为紧张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逐渐苏醒的喧嚣。
他看着她停在半空的手,那只手白皙、小巧,没有任何威胁性。他也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里,映着担忧和……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
几秒钟后,也许是几十秒,白槿紧绷的身体终于开始一点点放松。他不再发出威胁的呜咽,竖瞳也渐渐恢复了常态,尽管眼神依旧带着残余的惊惧。他慢慢放下了抬起的双手,身体的颤抖也逐渐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