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平安一开始并不知道针会扎在她的头顶。
若说赵听淮不透一点风声是不可能的,但也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不需躺卧。
诚然,祝平安此刻坐于床榻上,心却如冬日寒冰一般。
她屏住呼吸,手中的帕子已经被揉的不成样子。
屋里静悄悄的,赵听淮与她前后脚进屋,却半晌没有动静。
祝平安此刻是不敢问的。
她如何说不上的心情,只觉当初南山堂门口那块石头极为讨厌。
若不是它,约莫她也不会眼盲,收这番苦楚。
可话又说回来,若非那块石头,她也不会在与父母走散后遇到这般好的家人。
杳娘、甘草,勉强算上赵听淮和江南晨。
如此说来,竟也不知如何评价。
“咔嚓。”药箱的榫口被人拽开,祝平安心头猛地一跳。
要开始了。
她身体僵直着,一动不动坐在那里。
赵听淮取出银针在烛火上轻轻燎过一遍,转身望去,神色淡淡。
一如初见时,那人茫然无措的样子。
“今日只扎三针,你别太紧张。”他缓步上前,取了靠枕放在祝平安的身后,“若说你这副样子是去下油锅也不为过。”
赴汤蹈火,死而后已。
祝平安闭上眼睛,猛然想起这句话。
可她着实不是什么知恩善报的人,她想活着。
蓦地,额间一凉 。
赵听淮冰凉的掌心轻轻覆上她的额头,指节因力道微敛着而显出几分克制,他嗓音低缓,“你且忍忍,我怕你动。”
祝平安吞了吞口水,鼻腔满是一股冷竹清冽的味道,混杂着药香,沉稳而悠长。
她的脸颊蹭着赵听淮今日换的长袍,竹纹一点点掠过时,触感格外清晰。
“很快便好。”
话音刚落,祝平安的头顶传来一阵沁凉的触感,像是一滴冰水落在发间。
她微微蹙眉,浑身颤栗。
赵听淮一手稳稳托住她,眼眸平静的扫过她略有暗黄的发尾,他指腹微微用力。
“嘶!”祝平安忍不住的缩着脑袋,却被赵听淮挟制着不得动弹。
尖锐的刺痛感如急湍的水流般蹿过脑袋,仿佛有细密的银针在身体里游走。
倏地,一股酸胀感从针眼处迅速扩散开来,仿佛被无形的手拉扯着。
“赵听淮,疼!”祝平安眼婕微微颤抖,指尖深深攥紧他的衣衫,仿佛要将那布料揉碎。
她的哭声哽在喉间,破碎成断续的呜咽,裹挟着惶恐与害怕,喃喃着,“好疼。”
赵听淮一怔,喉结滚动,手中的银针颤了又颤,他慌忙低头,却只能瞧见祝平安低垂着脸,似是缩在了他的怀中。
他双眸微微一沉,嗓音沙哑,“还有两针,马上便好。”
祝平安压根顾不得他说什么,她绷紧着身子,呼吸逐渐变得短促起来,指尖更是渗出冷汗。
她一动不动,生怕疼痛感再次加剧。
恍惚着,她似乎在耳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与脉搏快速跳动着。
“我进来了。”杳娘推门而入,声音骤然放轻,眉眼间染上一抹忧愁,悄声问道:“如何了?”
赵听淮轻咳两声,嗓音清冽而平静,“最后一针。”
杳娘走近些,才注意到两人的姿势。
她呼吸一窒,迟疑着伸手道:“我来扶着平安吧。”
“不用。”赵听淮几乎没有犹豫,银针稳稳扎下。
他松了口气,却不敢后退半步。
杳娘道:“脖颈上都是汗,等会儿去擦擦。”
赵听淮眼眸轻颤,点点头。
他垂眸,轻唤道:“平安?”
祝平安小声嗯着,却怎么也不肯睁眼,眉头紧锁着,在苍白的面颊上勒出两道沟壑。
她能感受到有人在轻抚着她的脊背,一下又一下,那节奏似是儿时阿娘哄她的摇篮曲。
缓缓地,她的恐慌渐渐消散。
——
不知过了多久,阳光透过半阖的窗柩洒进屋内。
床榻处,帷帐半掀着,隐约可见一个绵软起伏的轮廓。
赵听淮跪坐在书案前,眼眸扫过案上散落的东西,眉头紧紧蹙起。
手札册页被随意摊开,纸张杂乱的堆叠着,上面的墨渍晕染出蜿蜒的痕迹,像是被稚子肆意玩闹过的废墟。
赵听淮轻嗤一声,眼底泛起浓重的嫌弃。
也不知为什么,祝平安明明看不见,却总是要抚摸着手札,偶尔兴致来了,还要拿着毛笔在纸上随意发挥,旁人看了都不知道写了什么——实在是字迹都堆叠在一起,什么都看不清。
甘草整日给她收拾,转眼间便又乱了。
赵听淮叹了口气,左右无事,便给她整理着吧。
扎完针后,祝平安便昏睡了过去,幸好杳娘帮着他一起将人扶着躺下,方未振动头顶银针。
今日扎针,赵听淮虽有八成把握,余下的两成却因为自己目能视物,难以有准确感受。
仅仅三针,竟让他觉着比帮别人扎一身的针都累。
今日才是第一天,赵听淮第一次觉着前路雾蒙蒙的,无半分笃定。
院中忽传来喧闹声,扰得屋内榻上之人似有不耐,小声呜咽着。
“不是!江公子你不能进去!”
“甘草你让让,我有事找听淮!”
赵听淮撑案起身,推门而出,眉头紧蹙,神色颇为冷峻,“噤声!这么大声嚷嚷,隔壁的猪都被你们吵醒了。”
“......赵大夫。”甘草闻声转身,展开的双臂顺势垂下,撇撇嘴嘟囔道:“咱们隔壁也没养猪啊。”
“就是!”江南晨收敛了方才莽态,眼眸一转,笑眯眯道:“你们旁边现在住的可是段书生!”
赵听淮白他一眼,望向甘草叮嘱道:“你去盯着些,若是醒来了,赶紧来唤我。”
随即,他抬手,竟一把揪住江南晨的后襟,疾步离去,“早上便跟你说了要给她扎针,你倒好,这么大声的闯进来,小心嫂嫂拿着扫把把你赶出去!”
“杳娘才不会那么粗鲁呢!”江南晨反驳着,讪讪道:“你也没说什么时辰啊,你慢点慢点,松开我领子,看不见路了!”
脚下的青石板路被两人踏的咚咚作响,声音愈发的远去。
南山堂内,赵听淮拎着一个粗麻袋重重搁在桌旁,随即坐下来,指尖灵巧地解开袋口的绳子,瞥了一眼正在整理衣襟,别扭着不肯开口的江南晨,道:“说话。”
赵听淮难得对他有了耐性,麻绳在他手中灵巧的被打成一个结,放在了桌子上。
江南晨扯了扯嘴角,双手撑着桌子,眯眼瞧着他,轻啧一声,“你这么拎我,还不允许我有脾气了?!”
赵听淮白他一眼,眼眸中逐渐泛起一丝冷意,“刚刚火烧屁股似的闯进来,现在又不急了?你是狗急跳墙下不来了?”
“......赵听淮!”江南晨咬着牙根喊出他的名字,腮帮子鼓的像是要炸开,“你这张嘴就该灌它三斤黄连!”
话音未落,却见赵听淮竟不知从哪真的掏出一把黄连,手掌慢悠悠的晃荡着。
江南晨立马哑了口,双手慌忙举过头顶,闭眼讨饶道:“大哥!我错了我错了!”
“我回去后下面有人找我,说是在隔壁乐仁府瞧见了那画像上的人,我这连口热饭都没吃上,就马不停蹄的来寻你了。”
“果真?!”赵听淮不曾想过这么快便有消息,他一脸的不可置信,却又隐约惊讶着,若有所思的说道:“乐仁府,不过百十里......”
若是按照祝平安当初所说的推算,乐仁府怎么都比广平府的距离要远。
江南晨没想那么多,直接问道:“何时去看看?我安排马车。”
“明日吧。”赵听淮握了握拳,眉心微动,“她还未醒来,最早也得明日再去了。”
江南晨点点头,“那我先回去了。”
“行。”
——
祝平安醒来时,已过晌午。
甘草听到一点的动静,连忙掀开帷帐,俯身轻拍着她,“平安?”
祝平安意识昏沉,像是睡了很久很久。
忽地,她的眼角留下两行清泪。
“平安!”甘草瞪大了眸子,慌手慌脚的不知所措,“怎么了?”
祝平安眼前的世界毫无光彩,她闭上眼,脑海里努力捕捉着转瞬即逝的梦境。
半晌,她说道:“我刚刚......见到了阿爹阿娘。”
她的声音很轻,若非甘草凑得近,怕是半句听不清。
那若有若无的失落与伤感萦绕在祝平安的周身,面色苍白的没有半点生气。
甘草从小便是被家中嫌弃的孩子,阿爹阿娘对她多有打骂,因而她不是很能理解。
“我去唤赵大夫。”
祝平安翻了个身,将被角拉过头顶,整个人缩在被子里。
那不是个美梦。
青山府连日多雨,清河堤坝坍塌,她的家便在清河边上。
仅仅半炷香的时间,洪水漫上岸边,转眼间便侵蚀了半边屋子。
阿爹阿娘将提早便收拾的细软衣衫背在身上,跟着众人连忙逃离生活了多年的地方。
一幕幕再一次的在她眼前重现,仿佛再一次经历了一遍。
倏地,门被一阵风呼啸着推开。
“平安?”赵听淮大步流星的走进来,声音透着焦急。
一双有力的手拉开被角,“你是觉着自己命太好所以打算闷过去吗?”
祝平安的伤感顿时烟消云散,睁开眼道:“才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