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丝布,青素衣
瞧那江上石拱桥,水下鱼之乡。
油纸伞,青素蝶
一世又一世,终世不圆意。天命难为诶——异隔几世姻缘命,问着为何追那苦亡魂?只图为报前世恩,哎——一世恩,几世缘。
天不公,人不顺呐!”
“你们虽有姻缘命,注定两情相悦,只可惜【她】只有富贵命可无享福命,苦哦——”
江落棠被惊醒,她曾梦过这个场景很多次——唱戏声、人声戏曲谱子倒是同一首,但人的说话声却未曾重复过,她感觉自己曾听过这些人的声音,也见过,但她在现实生活中,却从没有见过这些人。
这次的人声令她温暖得心紧,像是被这人整整照顾了十几年。
桂悦姑?
一个没见过的名字闪在她脑中,但她能肯定,这就是她的名字,虽然直觉很无理头。
桌上的电子表提醒着她,还没毕业得去上学。
四月的杭州,柳絮裹着龙井茶香漫过浙大校门。江落棠的竹青褙子拂过警戒线,耳畔碎玉坠子随步伐轻响,像把淬毒的银针撒在青石板上。消防水柱在阳光下折出虹影,她睨着浓烟滚滚的实验楼嗤笑:“沫教授改行炼仙丹了?清明才过就急着给阎王送业绩。”
“你疯了?消防员马上到!”沫千朝攥住她腕间羊脂玉镯,白大褂袖口沾着草叶汁。
“疯的是把《千金方》孤本存在U盘里的人。”江落棠意有所指,甩开她的手,缠枝莲暗纹披帛扫过对方胸牌,“您教我们‘医者当赴汤蹈火’,如今倒学会隔岸号脉了?”
热浪掀翻走廊的《中药图谱》,碎玻璃在她们绣鞋下爆出凄艳的响。讲台上鎏金U盘映着火光,宛如炼丹炉里将化的金丹。沫千朝踩着她月华裙摆追来:“我早就存了备份,你怎么总是犟着脾气?偏要去取那U盘,那可是玩命的事,江落棠!你还要命吗你!”
“原来教授认得这是玩命的事?”江落棠踹开扭曲的铁柜,火舌卷着她孔雀蓝裙裾,恰似青鸾浴火。
焦黑的解剖模型轰然倒地时,沫千朝衣袋里的手机滑入余烬,猩红的“传输失败”在灰烬里明明灭灭,像极了雷峰塔尖将熄的晚照。
四月的杭城浮着柳絮,似一场未醒的春雪。江落棠踹开教室门的刹那,氰化氢的苦杏仁味混着灼烧的艾绒直刺喉管,她屏息抓起讲台上乌木嵌螺钿的U盘,金属外壳烙着掌心,像握住了滚烫的判官笔。
"不要命了?"她一瞬间想起沫千朝的话,走廊上方传来催命般的爆裂声。
铸铁的“安全出口”标识被烈焰噬成赤红,悬在头顶的钢索发出垂死的呻吟。江落棠冲向走廊尽头的刹那,烧融的金属骤然断裂——那截锯齿状的铁牌裹着火舌劈落,像一柄淬了毒的方天画戟。
她本能抬臂格挡的瞬间,剧痛如雷峰塔倾塌的轰鸣自腕骨炸开。
锋利的铁棱生生楔入小臂,皮肉撕裂的黏腻声混着骨裂的脆响——她清晰听见自己桡骨碎裂的脆响,血从翻卷的伤口喷溅而出,泼在沾了灰的白色衣袖上,洇成狰狞的符咒。滚烫的血珠顺着指尖滴落,每一滴都似滚沸的松脂灼烧神经。
涣散的视线里,腕间祖传的翡翠镯碎成三截,碧色残片扎进血肉,恍惚竟是儿时打翻外婆药炉被瓷片划伤的旧痛。后脑撞上炸裂的消防栓时,□□的刺鼻混着血腥涌进喉管,她听见自己喉间逸出幼猫般的呜咽——原来史书里刮骨疗毒的关云长,竟不曾写过半字这般剜心剔肺的疼。
沫千朝染血的掌心托住她后颈时,一滴温热的泪砸在伤口,比方才的烈火更灼人。“撑着!”导师的声音劈了岔,像断弦的焦尾琴。江落棠想嘲讽她乱了仪态,张口却呕出带泡沫的血,恍惚见那血沫里浮着细碎的艾草灰——原是今晨替导师试药时偷尝的半口方剂,此刻竟成了索命的孟婆汤。
血箭飙上沫千朝的白大褂,绽出红梅映雪的纹样。江落棠踉跄着瞥见腕间翡翠镯浸在血泊里,忽然想起这是导师去年赠的生辰礼。后脑撞上焦黑的《金匮要略》书柜时,她听见琉璃珠帘般的碎响,原是沫千朝的羊脂玉禁步撞碎了满地烧瓶。
"你以为自己是华佗再世?"导师染血的指尖拂开她额前乱发,紫藤花瓣混着冷汗黏在颈间。江落棠想反唇讥讽,却发现喉头腥甜翻涌。涣散的瞳孔里,沫千朝发间松脱的珍珠步摇正滴着血,恰似灵隐寺檐角将坠的朝露。
暮色漫过求是路时,沫千朝背着她穿过燃烧的紫藤花廊。血顺着月华裙裾滴落,在青砖上烙下断续的朱砂符。急救车蓝光里,学生证从撕裂的衣袋滑出,照片上穿汉服答辩的少女眉眼凌厉如初,袖口还沾着中药房的艾草香。
校门口的紫藤花瓣沾着血,簌簌落在沫千朝肩头。
她背着昏迷的江落棠挤出校门时,人群如嗅到血腥的鹧鸪骤然围拢。"作孽哟,女娃娃学人逞英雄!" "怕是实验室偷情被撞破..."“听说媒体都在赶来的路上听说媒体都在赶来的路上……”腌臜揣测混着手机快门声,似毒蜂般蛰进耳膜。
"让开!清者自清!"沫千朝冲着人群大吼一声,踉踉跄跄的走出人群。
救护车蓝光里,刚开车来到校门的逢思余握方向盘的手关节发白。后视镜映着江落棠染血的广袖,袖口金线绣的忍冬纹正被血渍噬成枯枝。
她忽然想起半月前中医药圃,她俯身嗅白芍药时,这截袖子拂过她手背的触感,轻得像蝴蝶吻过刀刃。
"□□中毒加速了肌肉坏死。"急救室玻璃映出医生翕动的唇,"如果早28分钟……"
逢思会低头沉默不语,指尖死死按着手心,掌心内渗出的血珠滚落,竟与ICU心电监护仪的曲线共振。
沫千朝攥着染血的U盘,忽然冷笑:"现在你该高兴了——她的左手可再扎不稳银针"
沫千朝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偏挑了高兴一词说但她明显能感觉到,说这词是最贴切逢思余的。
她确实不太希望江落棠用多年时间,学习一个毫无希望的学业成就一个无法看见的未来。
子夜的医院长廊漫着艾草消毒水的气味,逢恩会隔着玻璃描摹江落棠缠满绷带的手。那只手曾隔着解剖室玻璃,教她认任督二脉走向,指尖点过之处,她皮下的血都烫成滚沸的药汤。此刻监护仪绿光爬上她睫毛,恍若灵隐寺长明灯映着将枯的莲。
她左手指骨生出第一道裂纹时,蝴蝶正溺亡在暴雨前的低气压里。后来才知,有些爱从碎裂处渗入,比蝶翅振落的磷粉更疼。
窗外骤雨打落晚樱,逢思余终于哭出声来。沫千朝抛来一包银针:"哭什么?华佗为关公刮骨时,可没空抹眼泪。"月光漏进她松脱的螺髻,照见几根突兀的白发——原是江落棠冲进火场那时,她生生扯断的。
ICU的消毒水混着江落棠衣襟残留的玫瑰香,逢恩会第三次调整呼吸机软管时,沫千朝忽然将染血的银针拍在器械台上
"青蝶非要等到玫瑰枯了才敢落上去?"她转着尾戒上的翡翠螭纹,冷眼看逢思余指尖一颤,"逢小姐这三小时内换了房内治疗装备的七套高定,倒比那台心电监护仪还执着地守着这间病房。真当我猜不出你对她有什么别样的心思?"
玻璃窗映出逢恩余骤然苍白的脸,她今日裙摆绣的碧色蝶翼随动作轻颤,像极了那年拍卖会上为抢江落棠多看一眼的《百蝶穿花图》孤本。
"教授说笑了,我和阿落是儿时唯一从小到大的玩伴,自然对她的感情有些特殊,帮她换一些更加先进的医疗器具,只是举手之劳……"她伸手去掖江落棠的丝绒被角,却被对方昏迷中无意识攥住手腕。
"上月拍卖会你抬价三百万抢那幅蝶恋花,昨夜又撕了和徐家的婚约。"沫千朝拔下江落棠发间将谢的玫瑰,斜插进逢恩会颤抖的掌心,"真当我看不出你这青蝶,早把魂钉死在带刺的玫瑰枝上了?"
花刺扎破逢思余心中肉,滚落在苍白的心畔。
监护仪突然发出急促蜂鸣,映着逢思余满眼泪光,恍若暴雨打湿的蝶翼。她终于俯身轻吻那瓣染血的唇,窗外惊雷劈亮她颈后。
电监护仪的绿光渗入梦境时,江落棠先嗅到腐坏的奶香。
那是一座民国时期的的弃婴塔,更准确来说它是一座弃女塔。平平无奇的高塔建筑,泛黄的砖墙上刻着“女孩尸”三字。
月光照着她青紫的小手,周遭死婴的襁褓浸透血污,像被揉碎的牡丹花苞。桂悦姑的织金马面裙扫过她脸颊时,腕间十八子伽楠香串正撞出清冷声响。
"倒是个又占一斗米的赔钱货。"戏班主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掐开她眼皮,"眼神够厉,能成角儿。"
十年后,鎏金缠枝莲纹镜映出她点翠头面,这儿是她第一次上戏台。
桂悦姑的烟枪戳在脊梁骨:"今儿台下坐着两广总督家的嫡小姐,唱砸了得扒了你的皮!"
鼓点起时,她甩着三丈长的水袖踏上台,瞥见第一排穿西式洋装的少女——听旁人七嘴八舌只知她姓逢,执纨扇的指节泛白,珍珠项链压着雪色立领,分明是留洋归来的新派人物,却为听《牡丹亭》包了整月雅座。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逢小姐突打翻茶盏,滚烫的碧螺春泼在江落棠绣鞋上,她疼得颤音,却见那小姐慌乱掏出蕾丝手帕,俄顷又羞赧收回——原是帕角绣着并蒂莲,早被摩挲得起了毛边。
戏台血雾漫上来时,江落棠听见二十一世纪的监护仪在尖叫。
桂悦姑的烟枪化作输液针头,江落棠的戏服变作蓝白条纹的病号服。
有人在她溃烂的左手敷药,那触感竟像极前世最后一场戏:子弹贯穿桂悦姑胸膛那夜,桂悦姑与梦境中的江落棠躲在逢家的暗屋,逢家大小姐颤抖着为她包扎枪伤,纱布缠到第十层,突然落下一滴滚烫的泪。
心电监护仪突然爆发的蜂鸣声里,江落棠睁眼时先看见自己缠满绷带的左手——那截枯枝般的残肢正被晨光穿透,恍惚仍是梦中被军阀打断的戏服水袖。
消毒水味骤然化作戏台脂粉香,她痉挛着弓起身,脑子里还残留着,刚才如真的梦,喉间溢出的惨叫却哑成游丝:"桂姑...枪..."
"落棠!"逢思余的珍珠耳坠扫过她鼻尖,眼泪混着谢馥春粉不争气的砸在她手背。
红黑色蝴蝶胸针从逢恩会的衣领滑落,蝶翼镶嵌的红黑色宝石闪着暗光。
"你吓死我了..."逢思余染着丹蔻的指尖抚过她眉骨。
沫千朝站在床尾阴影里,手中的鎏金U盘转出冷光。她看着逢思余将江落棠未残的右手按在心口,孔雀蓝真丝衬衫晕开大片泪渍,忽然想起实验室爆炸时,这双手曾如何死死攥着自己手中的U盘——如今却像雏鸟蜷在逢家千金昂贵的衣料里。
"左手神经永久性损伤。"沫千朝突然开口,声音像手术刀划开心电图纸,"握不住银针,倒是能戴婚戒。"
江落棠:“?”啥婚戒?
晨光斜切进病房时,逢恩余染泪的睫毛在江落棠颈侧投下蝶影。
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里,江落棠恍惚看见桂悦姑的伽楠香串化作了沫千朝腕间的沉香木珠,而梦中那颗穿过戏班主胸膛的子弹,正嵌在今生化不开的止痛泵里。
——「你吻过的玫瑰在现实凋零,却在梦的废墟里开成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