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被山风推送着的浓墨,一层层、沉甸甸地涂抹在群山的脊背上,终于将最后一丝天光也彻底吞没。
白日里蒸腾的、粘稠的暑气,此刻被山谷深处准时涌起的凉意狠狠扑倒,瓦解消散。
然而,在村庄心脏的位置——那片被群山环抱、夯得瓷实的打谷场上,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热度,正以燎原之势熊熊燃烧。
这里不再是寂静的山坳,它成了一座喧腾的、活着的"火山口“。
几堆巨大的篝火,是这场盛宴跳动的心脏。
手臂粗的干树枝被山民用斧头劈开,带着山林特有的松脂清香,被毫不吝啬地投入火堆。火焰贪婪地舔舐着夜空,赤红、金黄、幽蓝的火舌纠缠着、咆哮着、奋力向上蹿升,发出“噼噼啪啪”兴奋的爆裂声,将周遭的夜色烫出巨大的、明晃晃的伤口。
那光芒如此炽烈,如此霸道,不仅照亮了整个打谷场,甚至将旁边几座低矮茅屋的土墙、屋檐下垂挂的干辣椒串、还有场边几棵歪脖子老树的虬枝,都映照得纤毫毕现,仿佛舞台剧中被强力追光灯锁定的布景。攒动的人影被这火光无限拉长、扭曲,又在泥土地上重叠、摇曳,如同无数在热浪中舞蹈的精灵。
空气早已不是透明的虚无,它被浓烈到近乎实质的气味塞得满满当当,厚重得可以用刀切开。
大铁锅架在临时垒起的土灶上,锅底的柴火正旺。
锅里,新宰的土猪,连皮带骨斩成大块,连同山里采来的、带着泥土芬芳的野葱、山姜、野蒜,在金黄滚烫的猪油里翻腾、爆炒。那是油脂与蛋白质在高温下碰撞出的、最原始也最霸道的浓香,霸道地撞击着每个人的鼻腔,勾起肠胃深处最原始的渴望。
滚烫的开水“哗啦”一声注入,瞬间激发出更汹涌的白色蒸汽,嗤嗤作响,肉的焦香旋即被一股深沉醇厚的肉汤浓香覆盖,咕嘟咕嘟翻滚着,气泡破裂的声音如同低沉而满足的叹息。
旁边的另一口锅,油温烧得更高。裹着一层薄薄蛋液和粗粝苞谷粉的山涧小鱼,被灵巧的手滑入油锅。
瞬间,“滋啦——”一声巨响,油花激烈地爆开,带着令人心颤的焦香。小鱼在滚油中迅速定型、翻卷、变得金黄酥脆,像缩小版的龙在油海里游弋。
那焦香混合着鱼肉的鲜甜,霸道地抢夺着空气的领地。
更远处的蒸笼,层层叠叠,厚重的杉木盖子被热气顶得微微颤动。
新脱粒的苞谷磨成的粗粉,混合着清冽的山泉水,被揉捏、按压,塑成厚实饱满的饼状。
此刻,它们正经历着火的洗礼、蒸汽的升华。
盖子揭开一瞬,汹涌的白汽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随之喷薄而出的,是苞谷饭那独一无二的、干燥而清甜的谷物芬芳。
它不似稻米的精致,却带着土地最慷慨的馈赠,一种让人心安、饱足的朴实香气。
还有那挂在火堆上方熏烤的腊肉腊肠,油脂被火舌温柔地逼出,一滴一滴坠入火堆,发出“呲呲”的脆响,腾起一缕带着浓郁烟熏肉香的青烟。
角落里,成坛的、自家酿造的苞谷酒被拍开泥封,辛辣、凛冽、带着粮食发酵后特有的微醺气息,如同无形的钩子,勾引着男人们的豪情。
这所有浓郁至极的气味,与柴火的烟气、汗水的微咸、泥土的腥涩、以及人群中蒸腾出来的热烈生气,在夜空中翻滚、融合、碰撞,最终凝成一股独属于王家坳、独属于这场盛大庆典的、令人心醉神迷也无比踏实的“人间烟火”。
它不是馥郁的花香,不是奢靡的香水,它就是生活本身最滚烫、最粗粝、也最真实的模样,一种能让人瞬间忘记所有精致矫饰,只想大口呼吸、痛快吃喝的生命力!
一张张被篝火映照得通红的、粗粝黝黑的面孔,在光与影的交错中生动无比。那是被山风、烈日和岁月联手雕刻出的杰作。
深深的皱纹如同沟壑纵横的山地,里面填满了太多的艰辛和沉默。
那些皱纹仿佛被一种巨大的喜悦强行撑开了,舒展开来,里面流淌着的不再是苦涩的汗水,而是滚烫的笑意。
火光跳跃在他们浑浊却异常明亮的眼睛里,里面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感激和一种质朴至极的快乐。
打谷场成了一个大舞台,上演着山村最本真的画卷。
男人们大多脱了沾着泥点的外褂,只穿着洗得发白甚至磨出破洞的汗衫或背心,露出黝黑精瘦却筋骨毕现的臂膀和胸膛。他们围着最大的几堆篝火,席地而坐,或者干脆蹲着。
粗陶的、带着烧制时留下不规则斑点的大碗被注满了浑浊透亮、如同琥珀般的苞谷酒。酒碗碰撞的声音清脆又豪迈。
猜拳行令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乡音:
“四季财啊!五魁首!六六顺!喝!”
“哥俩好啊!三星照!七巧巧!逮到你喽!喝!快些喝!”
声音短促、洪亮、带着山石碰撞般的粗粝质感,每一个音节都仿佛被汗水浸透过,砸在地上都带着分量。赢了的人咧开嘴大笑,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仰头就是一大口酒灌下去,喉结剧烈地滚动,发出满足的“哈——”声。
输了的那人也毫不含糊,骂一句谁也听不懂的俚语,同样一口闷掉,抹一把胡子拉碴的下巴,眼睛里闪烁着不服输的亮光。
火光将他们古铜色的脸庞映得油亮,脖颈间的筋腱随着豪饮和吆喝贲张凸起,充满了原始的、带着泥土气息的雄性力量。
女人们则是这场盛宴最忙碌、也最不可或缺的乐手和后勤。
她们大多穿着颜色暗淡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旧衣服,腰间紧紧地系着褪了色的围裙。鬓角的碎发被汗水打湿,牢牢地贴在红彤彤的脸颊两侧,额头上也沁满细密的汗珠。
步履匆匆,手里端着沉甸甸的粗瓷大碗、或是快散架的旧竹簸箕,上面堆满了小山般的菜肴:硕大的、油光发亮的红烧肉块;金黄酥脆、堆叠如山的小炸鱼;翠绿欲滴、只用盐和猪油简单炒过的山野菜;还有切成大块、码放整齐的白水煮土鸡……
她们灵活避开地上坐着的、追逐打闹的孩子,准确地将食物送到每一个角落。
“他叔!莫光顾着喝!快逮几块肉!压压酒!”
“二婶子!再给娃娃端点鱼去,酥得很哩!”
“张老师!您尝尝这蕨菜,嫩得很!城里吃不到的!”
她们的大嗓门如同自带扩音器,穿透男人们轰然的划拳声、孩子们的尖叫声、柴火的爆裂声,清晰有力地传递着指令和热情。
那声音里有一种当家主母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一种发自内心的、想让所有人都吃好喝好的急切。
她们看着大家狼吞虎咽,疲惫的脸上会露出一种由衷的满足和欣慰的笑容。
孩子们则彻底撒了欢。
平日里寂静的山村,此刻成了他们最盛大的游乐场。
他们像一群不知疲倦的小兽,尖叫着、大笑着,在大人腿间、在篝火投下的巨大光斑与浓重阴影的交界处、在堆放的杂物缝隙里疯狂地追逐奔跑。
一个小男孩手里挥舞着一根刚啃完肉的猪骨头,脸上沾满了油腻,扮演着威风凛凛的将军;几个小女孩蹲在场边稍暗的角落,分享着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几颗皱巴巴的水果糖,小心翼翼地舔着,咯咯地笑;更有胆大的,模仿着大人喝酒划拳的样子,用土坷垃当碗,树枝当筷,吆五喝六,学得惟妙惟肖,引来周围大人一阵善意的哄笑。
偶尔有孩子跑得太快,一头撞在某个正端着酒碗的汉子腿上。
“哎哟!”汉子一个趔趄,酒洒了大半,却也不恼,只是哈哈大笑着,顺势一把拎起撞懵了的小家伙,用粗糙的大手揉乱他的头发:“小崽子!跑那么快赶着投胎啊!来,吃块肉!”说着,将一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塞进小家伙咧开的嘴里。
这片喧嚣鼎沸、几乎要将整个平地点燃的狂欢核心,却存在着一小块奇异的、仿佛与周遭隔着一层无形玻璃的凝滞区域。
江落棠端坐在一张略显笨重的长条木凳上。这凳子显然经历了太多岁月的磋磨、油汗的浸润和粗糙手掌的摩挲,表面被磨得光滑油亮,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近乎黑色的光泽,却也掩盖不住那些纵横交错、如同伤疤般的裂痕。
她坐得很靠边,后背挺得笔直,如同一株悬崖边孤绝的青松,纤细的腰肢绷紧,仿佛在与周遭无形的、汹涌澎湃的热浪做着无声而倔强的抵抗。
她整个人像一块被投入滚水里的千年玄冰,散发出丝丝缕缕的寒意,固执地不肯完全融化、融入这沸腾的泥泞。
她那头浓密如瀑的黑发,原本一丝不苟地用一根素净的发簪束在脑后,此刻也因一天的奔波和这无处不在的汗湿热气,有了几缕不驯服地挣脱了束缚,悄然垂落在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旁——那肌肤细腻得像上好的瓷器,仿佛从未被山野粗粝的风真正抚摸过,与周围那些古铜色、红黑色的脸庞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她微微垂着眼睑,浓密纤长的睫毛如同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弧形的、淡淡的阴影,巧妙地遮住了那双偶尔抬起、内蕴奇异红光的眼眸。
那瞳色在篝火跳跃不定的光线下,时而深沉如凝固的血珀,时而又像深山里沉睡千年的红宝石,在某个不经意的角度折射出神秘而冰冷的光泽。
离她最近的那堆篝火跳跃得正欢,将灼人的热浪一波波推送过来,空气都因高温而扭曲。
可她的指尖,随意搭在膝上的指尖,却透着一种玉石般的凉意,似乎那近在咫尺的火焰也无法温暖她分毫。她面前简陋的木桌上,也摆着一只同样粗犷的陶碗,盛着澄黄的苞谷酒。
旁边一个小碟子里,堆着村民们热情夹来的菜肴:油亮的肉块、酥脆的小鱼、翠绿的野菜。
然而,那些食物几乎没有被碰过的痕迹,只有最上面覆盖的那片菜叶子,被筷子极其轻微地拨动了一下位置,露出了下面同样沾着油光的肉块。
她的姿态,与其说是在参与宴席,不如说更像一位置身事外的、冷静到近乎苛刻的观察者,在解剖一场陌生文明的狂欢仪式。
与她咫尺之遥的,是沫千朝。
这位年轻的老师,此刻几乎被热情得近乎“蛮横”的村民淹没了,成了另一堆更小、更活跃的篝火的中心。
一个脸颊如同熟透山苹果般红扑扑的老阿婆,挤在沫千朝身边,布满老年斑和裂口的手,正用一双被岁月磨得溜光的竹筷,使劲往沫千朝那只粗陶大碗里堆叠着菜肴。她夹起的是一块足有巴掌大、肥瘦相间、炖得酥烂颤巍巍的五花肉腊肉,油亮的酱汁几乎要滴下来。
“沫老师!快逮(吃)!好生逮(吃)哩!”阿婆的声音洪亮,带着浓重得需要仔细辨别的乡音,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山风的力道,“白天看你翻山过坳,帮老汉家背苞谷,脚杆都打闪闪(发抖)喽!快补补!莫要客气!”她的眼神热切,仿佛沫千朝多吃一口,就能立刻长出二两力气。
旁边一个缺了颗门牙、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大爷,咧着只剩下几颗大黄牙的嘴,手里端着他那只豁了个小口、显得越发沧桑的粗陶酒碗,碗里斟满了自家酿造的、气味浓烈呛人的苞谷酒。
他直接把碗口怼到了沫千朝鼻子底下:“沫老师!来!尝尝这个!自家苞谷烤的!劲道足!比你们城里头那些瓶子罐罐装的水酒有滋味多了!干了这碗!”他那布满青筋和老茧的手稳稳端着碗,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真诚和一种山里人特有的、表达亲近的方式——用最烈的酒招待最尊贵的客人。
沫千朝丝毫没有半点城里人的矜持或不自在。
她笑得眉眼弯弯,眼尾像月牙儿一样活泼地向上挑起,照亮了整张年轻的脸庞。她没有丝毫推拒,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稳稳地接过了王老汉递过来的那只带着豁口和泥痕的粗碗。手腕一抬,脖子一仰,伴随着“咕咚咕咚”几声豪迈的吞咽声,碗里的酒液迅速下降了一大截!辛辣、猛烈、带着粮食纯粹原始力量的液体猛烈冲刷着她的喉咙和食道。
“咳咳咳……” 不可避免的,她被那凶悍纯粹的“劲道”呛得连连咳嗽,白皙的脸颊迅速飞起两团浓重的火烧云,连眼角都沁出了生理性的泪花。
“哎哟喂!”她一边用手背抵着嘴压抑着咳嗽,一边笑着大声回应,声音清脆爽朗,带着一种天然的亲和力,瞬间冲散了呛咳的窘态,“够劲!太够意思了!大爷,您这酿酒的手艺,绝对是这个!”她伸出沾了点油星的大拇指,动作夸张却又透着十二分的真诚,高高挑起,在火光下晃了晃。
她话锋一转,带着十足的“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