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的头颅,紧握到指节发白的双手,那周身骤然散发出的、几乎要将周围空气都冻结的沉寂和破碎感。
琮滦理的心猛地一沉。刚才在天井里那种让他慌乱不安的感觉,此刻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明白了老板娘那句无心之言,对徐峥澹而言,不啻于一场公开的凌迟。而萧攸那句“友谊万岁”,更像是在这场凌迟的最后,又撒上了一把粗粝的盐。
“呃……那个……”琮滦理尴尬地挠着头,试图说点什么缓和气氛,打破这要命的沉寂,“老板娘眼花了嘛!我和萧攸?怎么可能!澹哥你说是吧?我们仨可是铁三角!纯得不能再纯的革命友谊!”他试图用夸张的语气强调,甚至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徐峥澹的胳膊,希望能得到一点回应。
徐峥澹的身体在他触碰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他缓缓地抬起头。窗纸透进来的朦胧光线落在他脸上,那张清俊的面容此刻如同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寒冰,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镜片后的眼睛异常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深邃得看不到底,只有眼尾一抹极其细微的、不正常的红痕,泄露了冰山一角下的汹涌暗流。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努力挤出一个表示赞同的微笑,然而那弧度僵硬得如同被冻结在脸上,比哭还难看。
“嗯。”最终,还是只有一个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单音节,从紧抿的唇间逸出。他端起桌上那碗早已凉透的粗茶,仰头灌了下去。冰冷的、苦涩的茶水冲刷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口翻腾的、灼热的岩浆。
茶馆里,只剩下越剧咿咿呀呀的唱腔,悲悲切切地缠绕在梁柱之间,和角落里三人之间无声的巨大鸿沟。
走出茶馆时,夕阳已经西坠。金色的余晖给古老的巷子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却驱不散弥漫在三人之间的寒意。
萧攸似乎也终于察觉到了那份不同寻常的低气压,她看了看沉默得如同石雕的徐峥澹,又看看难得一言不发、显得有些束手束脚的琮滦理。
“那个……刚才老板娘说的话,你们别介意啊。”
她试着开口,语气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她就是随口一说……”她试图解释那份误会,却不知这解释本身,就是插在徐峥澹心口最深的刀子。
“没事。”徐峥澹的声音响起,依旧平淡无波,截断了她的话头。他率先迈开脚步,朝着巷子出口的方向走去,背影在斜长的夕阳下拉出一道孤寂的影子。
琮滦理对着萧攸无奈地摊了摊手,做了个“我也没办法”的口型,赶紧跟了上去。萧攸落在最后,看着前面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第一次觉得,他们之间像是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厚厚的毛玻璃。
巷子快走到尽头,豁然开朗,眼前竟是一片小小的临河空地。河水在这里变得开阔,对岸是现代化的高楼霓虹初上,闪烁着冰冷而遥远的光芒。
河岸边,稀疏地停着几条乌篷小船,随着水波轻轻摇晃。晚风带着河水的微腥气息吹拂过来,稍微驱散了一些白天的闷热。
“哇!还有河!”萧攸看到水,眼睛又亮了一下,小跑着凑到河岸边,扶着粗糙的石栏杆,眺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和远处的城市灯火,“风景不错哎!”
琮滦理也凑了过去,双手插在裤兜里,踢着脚下的小石子:“是挺开阔,就是蚊子有点多。”他试图恢复常态,但声音里总透着点小心翼翼。
徐峥澹没有靠近栏杆,他停在几步之外,靠着一棵枝叶稀疏的老柳树。树干粗糙,硌着他的脊背。
他静静地看着河面,看着对岸璀璨却隔绝的灯火倒映在波动的水纹里,碎成一片片跳跃的金光。
晚风吹拂着他额前微湿的发丝,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心头的阴霾。
不知从哪里漂来几盏小小的、简易的荷花灯,大概是上游放下的。橙黄色的烛火在小小的纸船里摇曳着,随着水流缓缓向下游漂荡,在渐暗的天色中,像几颗坠落的星星,闪烁着微弱却执着的光芒。它们漂过萧攸和琮滦理站立的河岸前方。
“看!荷花灯!”萧攸惊喜地指着。她转过身,朝着靠在柳树下的徐峥澹用力招手,脸上是纯粹看见美好事物想要分享的喜悦:“澹哥!快看!漂过来了!好漂亮!”
她的声音被晚风吹送过来,带着轻快的尾音。夕阳金色的余晖勾勒出她挥舞手臂的剪影,马尾辫随风飘扬。
徐峥澹的目光追随着那几盏小小的荷花灯。
它们在黑色的水面上浮沉,烛光微弱,仿佛随时会被一阵稍大的风吹灭,被一个稍急的水涡吞噬。它们漂啊漂,那么努力地散发着光,那么孤单地向着未知的下游而去。
就像他那颗无人知晓、也无处安放的心。
就在其中一盏灯漂到离岸边很近的位置,烛火被风吹得剧烈摇曳,几乎要熄灭时,徐峥澹动了。
他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鬼使神差地朝着河岸边走了几步,靠近了栏杆。
他想看得更清楚一些。看清那倔强挣扎的烛火。
就在他微微探身,目光专注地追随着那盏在风浪中飘摇的小灯时。
——脚下的青石板,一块边缘碎裂、布满湿滑青苔的石板,毫无预兆地松动了。
徐峥澹只觉得脚下一空,重心瞬间失控!他甚至来不及惊呼,身体猛地向前一倾,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着泛着冷光的黑色河面栽去!
冰冷的、带着浓重腥气和淤泥味道的河水,瞬间从四面八方将他吞噬。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瞬间呛了水,冰冷刺骨的河水疯狂地涌入口鼻,带来强烈的窒息感和灼烧般的刺痛!眼前是浑浊的、翻滚的黑绿色水泡,耳边是水流闷雷般的轰鸣!身体在失重感和浮力的拉扯中无助地沉浮!
混乱的感官中,他似乎听到了岸上传来的两声重叠的、撕心裂肺的惊叫:
“徐峥澹!”
“澹哥——!”
声音遥远而模糊,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冰冷的河水隔绝了岸上的一切喧嚣和光影。
他放弃了挣扎,任由身体下沉。
水下的世界光怪陆离,扭曲晃动着对岸霓虹的倒影。意识模糊的边缘,那摇曳的荷花灯,那声清脆的“友谊万岁”,还有天井里那串写着“长安”的、笃笃作响的石质风铃,交织在一起,旋转着,远去……这冰冷的包裹,竟带来一种奇异的、绝望的安宁感。
然而,下沉没有持续多久。
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紧接着,一股向上的蛮力将他硬生生地从冰冷的水牢里拖拽而出!
“哗啦——!”
徐峥澹猛地破水而出,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般灌入他刺痛灼烧的肺腑,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吐出大口浑浊冰冷的河水。
他像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喘息着,视线被水糊住,一片模糊。
模糊中,他看到了琮滦理那张离她越来越近的脸。
那张平日里总是嬉皮笑脸、没个正形的脸,此刻因为极度的紧张和用力而扭曲着,额角青筋暴起,眼睛里布满了惊恐的血丝。河水浸透了琮滦理亮黄色的卡通T恤,紧紧贴在他精壮的身上。
他那双平时习惯了翻法律书、打篮球的手臂,此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地箍着徐峥澹的胳膊,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深深陷进他的皮肉里。
“咳咳……抓住!抓住我!”琮滦理的声音嘶哑变形,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急切,他半个身子探在栏杆外,另一只手死死地扒着岸边的石缝,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别松手!徐峥澹!别他妈松手!”
徐峥澹下意识地反手抓住了琮滦理的胳膊,冰冷的指尖触碰到对方同样湿漉漉却滚烫如火炭般的皮肤。那灼热的温度,像一股电流,瞬间将他从溺毙般的冰冷麻木中激醒!
“澹哥!抓稳!”萧攸带着哭腔的喊声也传来。她半个身子也探了出来,脸色惨白如纸,双手死死地抓住徐峥澹另一边的胳膊和衣襟,用尽全力向上拉扯。她的力气远不如琮滦理,但那不顾一切的姿态,像一只试图撼动大树的小鸟。
岸上其他几个零散的游客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纷纷围拢过来,七手八脚地帮忙拉扯。
在琮滦理不顾一切的蛮力和众人的帮助下,徐峥澹终于被连拖带拽地从冰冷的河水里捞了上来。
他浑身湿透,瘫倒在冰冷粗糙的石板地上,像一条被扔上岸的死鱼,蜷缩着剧烈地咳嗽,每一次咳都仿佛要把肺叶咳出来。
河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衣裤不停地往下淌,在身下迅速汇聚成一滩冰冷的水洼。
琮滦理也脱力地跌坐在他旁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脸上的惊恐尚未完全褪去,混杂着劫后余生的虚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