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经过梁恒表面的叙旧之邀,宋婉得以踏进云栖,也就是云天师的居所。
那是圣君特意为天师拨的住处,临近帝王寝宫的一处偏僻之地,刚好合了云栖不愿理人的性子。
宫闱深静,人迹稀少。
一棵碗口粗的树洒落的树荫便遮住了院内大半的阳光,树下摆着一张石桌,几张小凳,旁立着一精巧的架子,上面堆满了书。
宋婉在来时路,才从梁恒口中得知,原来云天师名叫云栖,母亲原是个姿容艳丽的胡人歌姬,后嫁了中原人,后双双在云栖儿时撒手人寰。
云栖引着两个交头接耳的人进了自己的院子后便一头钻进书房,誓有天不崩地不裂就不出来的样子。
宋婉坐在树下,随手拨了拨架子上的书籍,慨叹:“云天师果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涉猎颇广。”
梁恒随意翻了翻书,闻言接过话头:“这是自然,毕竟是国师大人,博识多才,是乃国之大幸。”
他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庭院中还是能听得一清二楚。
宋婉略过梁恒,目光转向那半开的窗扉,见到云栖宁静的面容。
云栖合上手中的书,不卑不亢地回了一句:”世子谬赞了。”
猝不及防的,宋婉目光撞进了那双绿眸,仿若跌入了山中绿潭,在明亮的日光中,她恍惚觉得周身一片清凉。
她脑海中突然飘过许多未曾见到的画面,宋婉面容失神地陷入沉思。
云栖先行移开了目光,从窗边榻上下来,推开门走向梁恒。
“不知宁王世子为何离开宴会,待在鄙人这个小地方?”
“我与天师投缘,”梁恒负手而行,语气不轻不重地说:“只是有一点实在好奇,想求天师为我解谜。”
云栖:“请说。”
“我有一好友,云游四海,近日恰巧来了鹤京,告诉我一件关于天师的事情。”
梁恒说到这里,靠近了云栖几步,语声放低了:“他曾在漯州见到天师。”
不等云栖做什么反应,梁恒又不紧不慢地接上一句:“一年前。”
轰——
云栖面容陡然冷淡下来,压着眼睑向上看着梁恒,见到这人淡定自然的神色,心中闪过一丝慌乱。
良久他说:“怕是世子的好友看差了眼,这一年我都在皇宫为圣君炼制丹药,不曾离开。”
“哦?是吗?”
梁恒不在意的笑了笑,他的目的已经达到,看来自己暗卫搜集的信息并没错,按着这个路子继续下去,怕是能挖出不少“好”消息啊。
想着宴会离席不能太久,梁恒见好就收,准备招招宋婉准备走人,结果一转身,身后空无一人。
梁恒:??
云栖:???
云栖的屋内陈设明了简洁,宋婉绕过博古架,撩开入室的帘子,入目就是那被安放在案上的铃铛。
她想着方才陡然的前世记忆,指尖划过冰冷的器具,轻声低喃:“命起于微末,而藏于菩提。”
前世,宁王被斩杀后的第一个春,王妃的住所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面容娴静的王妃一身素袍,端坐于窗边矮榻上,听见门扉吱呀的声音,她抬眼看去。
“云栖?你来干什么?”
“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裹着黑袍的云栖慢慢走近宋婉,声音嘶哑:“你师兄,找到了。”
“咚”
杯盏滚落在地上,水湿了宋婉的粗布衣衫,她顾不得擦拭,快步走到云栖面前,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臂,问:“在哪?”
云栖垂眸看着面前女子泛红的眼睛,说:“乱葬岗。”
他声音分明那样柔和,却说出了世间最残忍的一句话。
这三个字落在耳边,骤然掀起滔天巨浪,宋婉被震得呼吸停止,只觉得胸膛里的心脏好像停了下来,随后等她彻底意识到这是什么意思时,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
宋婉一下子失了全身力气,手一软,松开了云栖的臂膀,跌坐在地上,她嘴唇嗫嚅着想说些什么反驳,但脑子一片空白。
云栖冷眼看着宋婉的反应,说:“你对圣君已经无用,若想逃命,就在今晚走吧。”
说完,他丢了出城令牌落到宋婉面前,“看在你与林扶微为敌帮了圣君的份上,这出城令牌就送你了。”
这时候宋婉什么都听不见了,彼时她的毒也已经深入心肺,噩耗之下,五感骤失。
“滚。”
她听见自己说了这么一句话,止住了云栖还欲再说的话。
“你好自为之。”
云栖垂眸看着宋婉唇边的血迹,心中涌起复杂的滋味。
这数月来他是知道这人被数不清的暗卫困在方寸之间,就像一只自由自在的野鹤被收去爪牙,在牢笼里羽翼日渐失去光泽。
好在圣君登基后为了稳住根本,不敢再于大乱后继续屠杀,否则,云栖也不能保证宋婉是否可以活着出了这鹤京的城。
就为了报她救命之恩吧,从此以后,再不相欠。
云栖走后,也带走了隐在别处的暗卫,庭院寂静的几乎可以听见春风拂过花瓣的声音。
人在极度悲伤的时候,反而更加冷静。宋婉随身带着急救的药粉,就着冰冷的茶水咽下去后,便抓起云栖给的出城令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宁王府邸。
在日暮时,宋婉在乱葬岗找到了师兄的断指,她用帕子擦净泥土,放进曾经塞满平安符的囊袋中。
“师父交给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大半。”
宋婉抬头看着天际昏黄的云彩,强行牵扯的嘴角也同夕阳一般慢慢下落。
这一年,她名义上的丈夫,同行的好友,苦寻不得的师兄,日思夜念的师门,皆宛若握紧在掌心的流沙,任凭如何用力的挽留,也不可阻挡的和着掌心的鲜血一同流逝。
想到这,宋婉垂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一无所有。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命也,时也。
但,还好,自己还有一些气力,拿得动药囊软剑,便西去燕州,以身耗命展尽平生所学,再点燃一场大火罢。
西行路途艰险,三个月后,宋婉带着一群无处可归的女子进了城门。她要在战场后建妇难营,便去燕州城内一处小破庙求了一支签。
不出意料,是下下签。
接手破庙的是个身高体壮的流浪汉,他头次见城内有这么秀致的姑娘家来求签,一时起了性子过来偷瞄一眼宋婉手中的签,不由大笑:“你真真是个好人,不长命啊。”
听了这话,宋婉也不恼,将签放回签桶中,轻声回:“谬赞。”
她这一求就是求了七次,连续来了七天,流浪汉都眼熟宋婉了。
与此同时,他也知道城中来了个妙手回春的女大夫,就是眼前跪在菩萨面前姑娘家。
最后一次,流浪汉忍不住了,他问:“这一次,你就不怕无功而返?”
“怎么会,”宋婉许下心愿,慢吞吞道:“每一次,我都得到了想要的。”
她的欲念,在跪在这里时,已经得到实现。
“啪”
签子掉落,宋婉捡起一看,眉眼不自主地显着一丝笑。
流浪汉放好今日给菩萨采的花,凑过来一看:“嘿,心诚则灵,姑娘你对那些人有交代了。”
“也多谢你了,没有把我总是求下下签的事情捅出去。”
临走时,宋婉从袖中取出几枚鲜果放在了流浪汉的破烂被褥旁。
连续求得七日的上上签,是宋婉与上面打的赌。
那日后,妇难营建起来了。
燕州战火硝烟不曾停歇,妇难营不仅是女子的容身之所,还成了她们的学习之处。宋婉白日随将军出征施治伤员,晚上回营中教女孩们习字读书,还有如何处理刀剑伤口。
这之后愈来愈多的伤者得到及时的救助,大家伙也看到了建营的好处,先前对宋婉一行人的鄙夷逐渐化解在鲜血淋漓的伤口中。
夜里,自发送人的女孩子问:“宋大夫你有这样的本事,为何来了燕州这个民不聊生的地方?”
宋婉将伞轻轻靠向身边的几个女孩子们,她自己半边肩袖落了一层薄雪。
她不答反问:“既然知道燕州这个地方,你们又为何随我一起来?”
十岁出头的丫头理所当然地回答:“当然是因为你救了我们嘛,而且小陶姐姐说跟着宋大夫有饭吃。”
还没说完,她被身边的小姑娘拍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顺嘴说了什么,连忙捂住嘴,眼睛悄悄地看向宋婉。
在月色凄凄的雪夜,来时路的脚印又被落雪铺满。
世间静寂,女娃娃在不知所谓的安静中,转头瞧见伞下那双温和的眼睛,亮亮的,好像途径沙漠时望见的夜空繁星,也像她们亲手燃起的篝火,温暖闪耀。
宋婉眨了眨眼,立刻收了伞,冰冷的指尖捏着女娃娃的脸,故作气道:“好啊好啊,真是让我听见你们真话了!”
女孩子们笑作一团,抱着宋婉的腰,攀着宋婉的肩,彼此拖拖拉拉地回到了又小又破的茅屋。
宋婉安顿好孩子们,才收了笑,静坐在深夜窗边。
她拨弄着取暖的火炉,火光映出那消瘦的面容。
寒鸦带来的最后一封信还染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宋婉拆开,只看见寥寥几行字——圣君大病,百官离心,朝堂一片散沙。如今我才看见宋丹慈你的计谋,他的仇你已报清,我只求你附上解药,救圣君一命。作为回报,我告诉你燕州早已被弃,速速离开。
落款—云栖。
宋婉淡淡一笑,将信连同高贵的请求一并丢进了燃烧的火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