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密室内已经多年不曾有人踏足,到处弥漫着尘土的味道。
宋婉轻嗅几下,在空气中闻到了一股不明显的难言的腐肉味道。她顺着味道来源追去,边走边庆幸自己来之前已经服了药,压□□内因为常年试毒而遗留的祸根,不至于这个时候没了五感。
阿竹和梁恒踩过地面白乎乎的粉末,看着宋婉径直向了别处去,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又目光很嫌弃地移开,分别向两边寻去。
密室内到处被白色的薄粉覆盖,木质的桌椅箱盒莫不是蒙着黑布,雪白映着纯黑,在夏夜里莫名给人一种森冷感。
宋婉用帕子捂着口鼻,停步在一扁长的箱子前。她轻轻拉开上面的黑布,木质的箱子上刻着的图案慢慢呈现在眼前。
不是那个面具,而是一幅松下问童图,只不过那个问路者骑着山羊,松下的童子面前则摆着一盘石榴。
这么一看,倒是不像常见的古画。
宋婉运力推开沉重的箱板,才到打开到一半,借着壁上的悠悠烛火,她已经知道了这箱子里到底是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
梁恒冷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孩儿骨。”
宋婉沉声回道。
说完她彻底推开箱子,里面叠起的无数小小的骨头,有长有扁,但比之成人来说,看样子生者年岁都不大。
宋婉点起火,明亮的火光映出这里被他们踩过碰过的地方,都是暗红色的斑驳血迹。
“他们的头颅呢?”
阿竹在另一旁开了宽长的木箱,敲了敲:“在这里。”
“真是胆大包天!”梁恒看着这成箱的骸骨,怒上心头:“谁给他们胆子竟敢残害稚子!”
梁恒毕竟身为父母官,他知道多年前战火连天,壮者征兵,弱者锄田,盛朝人口急骤下降,这几年平定下来后,本朝律法对妇孺孩童保护至极,谁也不敢在这眼皮下面兴风作浪。
可,这两年,梁恒先是看到釉女案迟迟未得真相,如今又见稚子骸骨冰寒。他几欲对律法产生困惑。
到底,谁给了这些人胆子?还是说,这样的律法本身就没有办法保护黎民百姓?
宋婉沉默地看着那或白或黑的骸骨,脊背发凉,她目光看了周围,“还有一些没有打开。”
剩下的莫不也是······
她顺手打开了剩余的箱子,见到里面的东西后眼眸紧闭。
阿竹慢慢走过来问:“是什么?”
“他们的脏腑。”宋婉一字一字从嘴中吐出:“已经干了的。”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只是如同木偶般把眼前看到的如实说出,不加任何描述言辞,只是看着那一双双被挖出来干瘪的眼球,苍白而赤裸地去“看见”。
但是言语却比画面更加冷冽地击中心脏,打破手骨,宋婉深呼吸了几次,方才微微抖着指尖阖上木板。
阿竹一言不发地转到别处去,余光见到宋婉和梁恒还在看那些尸骨,她走到石门旁按下石盘其中的一颗棋子。
霎时间,宋婉先感觉到平整的地面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紧接着下一秒顶上的巨石下落,宋婉连忙拽着梁恒向一边撤去。
她见到阿竹站在门口,平时艳丽的神色此时冷静如水,宋婉明白过来了。
顶上的石头还在不断掉落,门外传来白芷和升吉焦急的呼唤声。
宋婉握着梁恒的手向阿竹奔去,就在头顶上最后一块巨石爆破砸下来时,梁恒狠狠推了一把宋婉,将她护在自己和阿竹中间。
阿竹身形稍稍向旁一闪,一个密道霎时出现在眼前。
外面尘土碎石飞起,地面塌陷,三人踩在最后一块平面狼狈地躲进密道里去。
不等宋婉说什么,阿竹快速道:“快走,这密道等会也会塌。”
宋婉与梁恒惊魂未定,彼此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开始狂奔。
路上梁恒还是忍不住问:“这到底怎么回事?那密室怎么突然塌了?”
阿竹:“我按的。”
“为什么?”
“因为在密室开启的那一刻,他们师门里的人就已经上山赶来了。”
什么??!
宋婉闻言,拧眉:“那白芷和升吉?”
阿竹无所谓:“死不了,大不了我们再回去救他们。”
宋婉:······
梁恒:······
呵。
三人从狭窄的密道狂奔到一处尚显空旷的地方,阿竹陡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们两人。
看着阿竹欲言又止的神情,宋婉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下一刻只听阿竹幽恨地说:“···这里路被封了。”
果然,天有绝人之路啊,这下还谈什么去救白芷和升吉,三人怕不是要先去黄泉路上等着了。
摆在面前的有三条路,阿竹认识的那一条活路被封了,只剩两条未知的死路。
身后的密道在不断塌陷,眼看碎石落下震起的尘土就要扑到眼前,梁恒当机立断指了左手边:“这边。”
三人顾不上思考,前脚刚跑,后脚他们站的地方就已经裂开,无数碎石夹着白色的骸骨落入裂隙中。
阿竹断后,前面宋婉体力尚可,她跑在梁恒身后,在天崩地陷中敏锐地听见了微弱的流动声。
“小心,前面有水声。”
“什么?!”
梁恒这两字还没讲清,就觉得脚底变得空荡,他一下子踩空,半个人顿时被直流而下的断崖瀑布冲了下去。
要不是宋婉反应极快,立刻轻点脚步飞身拉住了他的手,恐怕人早已坠了下去。
阿竹停在宋婉身后,看着面前不知怎么出现的断崖,头疼:“这下没路了。”
宋婉咬着牙拉着梁恒,速速扫了周围一眼,身后已经不可再回去,身前是断崖瀑布,两边山石陡峭难行,绝不可能人力攀爬。
而下面的梁恒感觉到急剧的水流在不断拖着自己身体向下坠,他手上被拉着的力量就越发强劲起来,那苍白冰冷的手抓进自己的皮肉。
那掐进皮肉中的痛楚竟然让梁恒在死亡来临时觉得安稳。他想到人生几十载的锦衣玉食,软榻暖衾带给自己的,也不如眼下脱离一切的宁静平和。
梁恒察觉到自己在笑,是因为自己感觉到那抓着自己的手因为脱力而轻轻颤抖,“宋婉,放手。”
下一刻,梁恒见到宋婉琥珀色,映着月色,如玉般温和。
不等梁恒反应过来,他手上陡然一松,自己刹那被流水冲了下去。
“谁说没路。”
宋婉见梁恒身影消失,回头看了一眼阿竹,淡然一笑。
随后她赴身如坠鹤般顺水而去。
阿竹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向下看去:“疯子!你们两个疯子!”
她这么说着,长叹一口气,运着内力将五感封闭也像个疯子一样消失在断崖流水中。
宋婉和阿竹都是江湖武林人,正统宗门里出来的佼佼者。也是风吹日晒,刀光剑影里杀出来的,跳个断崖得受点伤,除非倒大霉,不然是不至于要了大命去。
只有一个——梁恒,锦衣玉食过来的浪荡风流客,怕是得家里上三炷香才能保一条小命。
被水流砸进水里时,宋婉不可避免地眩晕了一会,她水性一般,挣扎着摸到一块凸起的石头,趴在上面缓了好一会,吐了几口水才看清周围。
月色朦胧,林间都仿若披着薄纱,风过林梢,几声鸣啼夹着树叶沙沙声,让这寂静的多了几分不明意味的肃杀感。
宋婉上岸后拧干衣裳,顾不得体面,拖着紧张疲惫的身躯顺着河流向下找人。
不知走了多久,在一处转角的浅滩处,宋婉看见了梁恒昏迷的身影。
宋婉默念了句阿弥陀佛,连忙将这人拖到身边,顺便探了探鼻息,有气,还活着。
她按住梁恒的胸膛,将他肺中的水都挤了出来。
“咳咳。”
梁恒果真吐了好几口水,宋婉等了会,发现他却还是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宋婉叹了口气,梁恒也是人高马大的一个少年郎,她刚刚坠崖下来剩的力气着实不多,拖着梁恒怕是也没办法和阿竹汇合。
她捡了一些树枝过来生火,看了一眼身旁男子昏睡过去的容颜,摇摇头:“阿竹你可别随便跑了。”
火焰噼啪作响,温暖的火光映出宋婉素白的脸,她脱下外衫烤火,抬头望着头顶的明月,想起师兄。
师兄是死于她去世前一年,也就是说现在师兄还活着。
想到这,宋婉面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
自己与师兄最后一次见面到现在,相隔了多少年?
记不清了。
好像谁都死过一回,隔着黄泉望去前世的那个人,只记得寻找无果的失望曾经一次次压垮了自己的脊骨,从江湖入朝堂,从医者父母心到棋子落盘群生赴死,宋婉知道,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把自己推进了执念的断崖。
若想掌握天下人行踪,先立于所有人仰望的高处。至少,曾经的自己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她一直在坠落,脚底没有一片托住的地。
前世宋婉将一个诚服于自己的人诱惑成了一把屠龙的锋刀利剑,最终燃起覆灭众生的大火,包括自己也死在火焰中。
然而上苍是何等的公平,它让一切死于大火,又允许一切在灰烬下萌生。
想到这,宋婉眼眸不再映着天上不可触之的明月,转而看向温暖的包绕周身的火焰。
但是,如果再一次,自己的命止于大火呢?
宋婉想到这,开始头痛,痛意像是眼眸中的大火成了真,灼烧到心脏,五脏六腑都跟着痛起来。
猝不及防的,宋婉捂着胸口倒了下去,冷汗淋漓。
她忽然痛得要把命丢掉,脑子一片空白,也就没听到身边的人咳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