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崖下的夜风带着微凉的湿意,将升起的火焰撩拨得火热。
“唔···”
一声痛苦的轻哼后,梁恒睁开了闪着白光的眼睛。
他慢慢坐起来,修长的指尖压着额角,面色冷淡。看着眼前温暖的火堆,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甚至连自己怎么到了这个地方也忘的干净。
忽然,燃起的火堆里响起“啪嗒”一声,火星子爆开成了一点小小的绚烂烟火,梁恒空白的思维被涂上水色的火光,他这才彻底回过神来,脊背绷紧如张弓,脸上的茫然陡然变成蕴着一丝慌张的冷峻。
梁恒强忍着肋骨折断的疼痛,立刻站起来四处张望,“宋婉!”
说罢,就在另一旁见到了那熟悉的裙角。
躺在草地里的女子身形单薄如纸,映着火光的面容带着明显的痛楚,她弓背曲腿将自己缩成一团,像是冬日拿着大尾巴把自己包起来的雪狐那般。
见到这样的宋婉,梁恒瞳孔有些放大,刚被烤暖的身躯如坠冰窟,不待什么反应,他大步走过去,一把握住宋婉的手腕,伸手去探鼻息:“···宋”
好在浅薄但仍是温热的气息及时扑在了那颤抖不止的指尖,梁恒长呼一口气,一把将宋婉抱了起来,动作轻柔地将她放在更暖和的地方。
离开的动作是缓慢且不舍的,梁恒目光有些发沉地看着昏睡过去的宋婉。
两人身上都还未干透,浸湿的衣衫紧贴着皮肤,此前宋婉还脱去外衫,眼下便更显清瘦。
她脖颈间的皮肤有些凉,像今夜的风,湿湿的贴着指腹。但梁恒扶着那截腰肢的掌心还可察觉到透进心房的温热,正如他醒过来是入目的一寸火。
身后的火焰将梁恒的阴影投在宋婉身上,像是盖了一层薄被。梁恒有些失神地看着那熟悉的眉眼。
如同初见时,他乘船从颖河而过,在一树银花绽放时,鬼使神差地握住了那从水面伸出的手,从此就望进了那辗转过寒春的眉眼。
那在他背后坠落的火树银花,以在宋婉那双眼睛盛放的方式,再次烈烈燃起失去的遗恨。
那时候,梁恒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有那种感觉。他感到不适,也觉得有些害怕。但他害怕什么呢?也说不出来。
自有记忆来,自己身边都是富贵少年郎,梁恒见过他们带着不少有才有貌的美娇娘,推杯换盏,琴笛和鸣时莫不是如胶似漆,似乎恩爱非常。
那时候,梁恒其实不懂,明明他们只是一人楼上一人桥头,遥遥看了片刻而已,怎么就能眨眼做到这份上去?
梁恒虽然好奇,但不敢实践,怕宁王拿着家法真能打断自己的腿。故而他只能随着狐朋狗友去喝酒,席上端的是笑面待来客,冷眼观世事。
只是酒喝的多便也倦了,曾经身边的五陵少年也纷纷开始成家立业。往往酒席散后,梁恒一人在余晖中看着他们夫人来接这些人时,觉得莫名好笑。
后来自己借着官职这一名堂推据了许多宴席之邀,躲在大理寺处理公务,偶尔对一桌子公务烦了,就谴着升吉帮他买坊间话本子看打发时间。
曾有一日,梁恒看了官家娘子与一清苦书生私奔,最后书生高中状元郎明媒正娶美娇娘,一生许一人的话本,他皱了眉头,盯着最后一行字看了许久,直到升吉呈上来某侍郎独子的宴会邀约。
看着那映着桃花的请帖,梁恒终于明白为何自己觉得好笑。
在自己身边,少年郎们一见钟情的美娇娘在眨眼间便换了人,郎情妾意的归宿是萍水相逢。而坐着轿子来接他们的夫人是挺着脊背,低垂着眉眼,锦衣绣帕间博的是贤惠宽容之名。
丈夫的一见钟情是无数次的短暂,只有那一顶回府的轿子才是长久的路程。
一生许一人,是男人自觉浪漫的誓言,却是女人甜蜜的陷阱。
但是誓言可以消散,掉进陷阱的人想要再爬出来,不容易。
不知为何,梁恒莫名的担忧那话本里的官家娘子,怕她会吃苦楚。
不过梁恒作为男人,自然不怕从唇舌滑过的任何言语,那些可以随时作废,这是他作为贵人,甚至是作为男人的权力。但他从此开始为未来的妻子担忧,他恐惧成为那摇晃的带着酒气的背影。
因为在他遥远的几乎模糊的背影里,曾有人提着自己小胳膊笑道:“恒儿最像你父亲,是天底下最尊贵,最痴情的人。”
于是,一道满身插着血箭的宽厚的背影,倒在了黑白的眼眸里。
你不该活着!
有人最后说了那么一句。
“我不该活着。”
想到这,梁恒低声说出了这句埋在心底太久的话。
话音刚落,身旁那人低低咳嗽了一声,梁恒立马紧张地看过去,顺手探了探被宋婉脱下来烤的外衫,觉得已经干的差不多,他便顺手为宋婉披了上去。
然后自己坐在招风的一处,盘腿坐下来,手支着头歪头看着熟睡的人。
越看,梁恒越觉得,凭什么?自己还没看够呢!
凭什么他不该活着?谁敢这么说?不是说自己是天下最尊贵的人吗?照这么说,他不该活着,谁该活着?
哼,他偏偏还就活了!活的锦衣玉食,好不自在!气死那说话的人!
想到这,梁恒心里闷着的一口气才顺了下去。他又盯着宋婉看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伸了个懒腰,按着胸口,心满意足地头向宋婉这边躺下来。
此时夜深月明,担心怕有什么人追上来,梁恒不敢睡过去,他微微昂着头望着宋婉的手在地面延伸的影子,心里觉得发痒。
借着在微风里摇晃的火影颤抖时,梁恒任凭指尖踩着同样颤抖的舞步,攀上了那沉静的剪影,轻轻地虚空地握在手里。
纵然知道,是轻是重,都握不住本就飘渺的东西。梁恒早早从宋婉身上感觉到了,那是一种孤注一掷的胆量。
他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想着,就那么挨到了天蒙蒙亮。
清晨的温度低了下去,宋婉打了个颤儿,忽而睁眼惊醒。
“怎么了?”
冷不丁的一道嘶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宋婉身形僵硬地偏身看过去,只看见梁恒一张惨白的俊脸。
半个时辰后,梁恒“斯哈斯哈”地捂着胸口,浅皱着眉头,“就不能轻点吗?”
宋婉不语,只一味将外衣撕成条将梁恒伤处系紧,“少说点话,好生养着。”
最后再打了个结,宋婉吃完最后一个野浆果,说:“休息一下,然后去找阿竹。”
听见阿竹这个名字从宋婉口中说出,梁恒闷哼一声。
二人稍作休整,也不敢耽搁,灭了火后就顺着溪流下去。
沿路都是茂盛的灌丛杂草,宋婉和梁恒各拿了根树枝劈开一条路,两人莫名沉默着,一时间谁也没开口。
梁恒受了伤,慢慢地走在后面,开口问:“你没哪里受伤吗?”
宋婉:“不重。”
言下之意就还是受了一些伤,但远远比不上梁恒断骨的痛。
“···哦,”梁恒平日的油嘴滑舌被宋婉冷冰冰的两个字镇住了,他也知道自己对比这两人貌似是有些废物了,一时间只干巴巴在后面缀了一句:“那找到他们后,你多多休息。”
这话刚说完,宋婉奇怪地看了梁恒一眼:“嗯。”
她觉得梁恒应该是脑子也跌坏了,现在这个情况怎么看也是他自己应该多多休息。
夏日山间蚊虫蚁蛇太多,宋婉一路摘了驱虫蛇的药草,在掌心揉碎,将裸露的皮肤上都涂了汁液。因为梁恒动作不便,她便代之。
涂到梁恒露出的脖颈时,这人霎时躲了一下,宋婉手下一空,汁水顺着她的掌心滑到前臂。
她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梁恒的肩,“躲什么?”
梁恒舒了口气,像是在做什么心理准备,他视死如归般把头发一撩,将脖子送出去,嘟囔道:“···你快点,我怕痒。”
惯的你,还矜贵起来了。
宋婉一手按住梁恒温热的后颈,一手随意涂抹了几下,还没等梁恒反应过来,就即刻松了手。
她放下踮起的脚尖,随意理了理衣裙,“好了,前面有个村子,我们过去瞧瞧。”
梁恒后知后觉地轻抖了一下,掩人耳目般捂着发烫的后颈直起腰来,“噢。”
半路上,宋婉看了梁恒一眼,心里觉得有点发毛,这人今天莫名有点乖,不会真是掉下山崖撞了脑袋吧?还是装了一肚子坏水?
可那山也不高啊,这人这几日相处下来也还行。
算了,活着就行。
宋婉看开,揉了揉饿瘪的肚子,大步走向炊烟寥寥的村庄。
村口栽着两颗碗口粗的槐树,树下几个垂髫小儿用树枝在地上比划,叽叽喳喳不知道在说什么。
直到有人远远看见了宋婉,活泼好动的小孩子也不怕生人,她披着毛绒绒的头发,月盘般的脸上满是好奇:“你是谁?从哪里来的?”
宋婉指了指这个村子靠着的山,说:“我们是从山上来的。”
女娃娃听完,绕着宋婉转圈圈:“咦?你是灵山派的吗?”
宋婉不答反笑,只见女娃娃突然向她的伙伴们喊道:“你们快来,这有两个灵山派的仙人!”
他们这般乐呵,一下引来了一个刚回村的庄稼汉。
他上前赶走那些吵吵嚷嚷让宋婉和梁恒变法术的孩子们,“去去去,有你们小孩子什么事!回家吃饭去!”
待小孩们走了之后,他冷脸看了眼宋婉:“你们是从山上下来的?”
“正是。”
“你们真是灵山派的人?”
他这句话说完,宋婉转头与梁恒对视,梁恒心领神会,他巧妙地避开这问题,只说:“我们下山来找人。”
这话说的妙,如果不是山上门派的人,谁会专门下山来找人,但你说宋婉一行人是灵山派的,他们可没说自己是。
庄稼汉扛着锄头,指了条路:“两位跟我来吧。”
宋婉带着梁恒跟了上去,走到一稍显荒凉的草屋前,门口站了位白发苍苍的短褐老头。
老头子眼睛有些看不清,等到宋婉走近了,才问:“猛哥儿,这两位是?”
“里正,他们是灵山派的仙人,是下山来找人。”
老头子听完,愣住:“两位仙人来我们小村子找人?莫不是那位···”
他这话说的沉缓,宋婉心中一紧,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的衣袖被身旁的人轻轻拉住,梁恒垂眼看着宋婉,神色自若。
宋婉感觉到那一点重量,方才因为紧张而悬起的心短暂落了地,她静神回:“里正先带我们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