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爸妈都说好久没看见你，让我带你回家吃饭呢。”

“……”

我默默无言地看着唐小宝：他没跟我说过要来这里。

再深究一点儿的话，我其实没和他说过公司的具体地址。不过唐小宝想做的事总有办法完成，就像从小到大我身边说得上话的人，总有那么一两个刚好也认识他。

好的方面是，有些经于我口无法被唐小宝采信的理由，只要换了另一个人来说，就往往能获得唐小宝出其不意的理解。不好的方面是，不想传递的消息也一并不分红白地流过去，偶尔会让人陷入很被动的境地，就像现在。

“不介绍一下？”

周棠的视线饶有兴致地在我和唐小宝中间徘徊。

到了关键时候，这人的眼力见就不知道去哪儿了。我在心里默默腹诽他一句，还是老老实实开口：“这是周棠，我老板；这是我弟弟，唐小宝。”

唐小宝似乎对周棠两个字很有反应。这么想想，他应该还是头一次看见那通电话对面的本尊。

“啊，原来你就是周棠，真是……”

唐小宝的语气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把那个原本该填上赞美之词的空档相当明显地囫囵过去，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换了话题，依旧一副活力满满的样子道：

“初次见面，我是——”

“应该算是‘初次’吗？……我见过你吧。”周棠说。

他注视唐小宝的眼神很平静，插话的时机却堪称巧妙，恰好把唐小宝原本要说的寒暄堵在喉咙里。周棠平时就不太喜欢低头看人，只用眼神微微俯视着扫过去的时候，总给人以一种倨傲的感觉。

唐小宝脸色明显僵硬了一瞬，又在下一秒用生硬的笑容勉强接上：

“怎么会呢，我可是头一次到这附近来……是你记错了吧。”

“是吗。”

周棠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就在我想着是不是应该适当插句话缓解一下眼下古怪的气氛时，他却忽然退了一步，露出一个说不上是讽刺还是漫不经心的笑：

“也对，如果不是因为你哥哥，我们之间也确实不太可能有什么交集。那就当是我看错了吧。”

“……”

能把话光明磊落说得这么难听的，周棠可真是独一份了。我留意着唐小宝肢体和语言的反应：可是，一贯脾气火爆的他这次却好像意外地并不怎么在意周棠的态度。

不如说，周棠不再死咬着两人是否见过面一事，好像格外让他松了口气？

“怎么样，反正来都来了……要不干脆上去坐坐？”周棠问。

“应该没这个必要吧……”

“好啊，正好我早就想去看看了！”

——周棠的眼神饶有兴致地在同时说出截然相反的答案的我们之间游走了一巡。

‘石头剪刀布？’我看见他煞有介事地用口型调侃我。

……当然了，唐小宝做的决定永远都会跟我的愿望背道而驰。另外一项没有异议的事实是，通常在这种情况下，问题的解决方式都会以唐小宝的为准。谁叫他总能肆无忌惮地在任何场合闹得不可开交、而我又不可能真的毫不在意周围人的眼光呢？

像尸体一样被赶尸人唐小宝拖行了两步，我才发现最初提出这个建议的始作俑者还站在原地，神色晦暗不明，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等到唐小宝开始不耐烦地拽我的胳膊时，周棠突然开口了。

“我刚想起来，这个时间他们恐怕在开会，不太适合有外人在。”

他的视线在我和唐小宝相连的手臂上一瞥，绽开一个我无比熟悉的商务化笑容：

“不如我请你们喝杯咖啡，就当做是赔罪吧？”

***

周棠和唐小宝相当默契地坐在餐桌的两侧分庭抗礼。我刚下定决心走向其中一侧，就被人叫住：“哥，你干嘛呢，坐过来啊。”

我深吸了口气，坐在唐小宝旁边。两个身着西装的男人和一个穿着卫衣牛仔裤的大学生在这个时间段出现在咖啡厅里，或许会让人觉得很不寻常吧？

“别愁眉苦脸的，我记得，你不爱喝咖啡。”

比起我，周棠倒是自在得很，翻开菜单自顾自说了起来。“他家前段时间新出的酒精饮料不错，16度，加了百香果糖浆和柠檬汁，几乎尝不出酒味，也不容易醉。就是……不太适合有小孩子的场合。”

他这么意有所指地说完，轻轻瞥了一眼坐在我旁边的唐小宝。唐小宝自然没放过这个眼神，立刻反唇相讥：“周总好像总是特别针对我，难道是为了我上次在电话里说错话的事？我爸妈知道我偷偷给你打电话，已经骂过我了，说我这么口无遮拦，要是碰上个小心眼儿的领导，肯定要偷偷给我哥使绊子……

不过我想，周总你应该不会是那种人吧？”

他做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瞪着圆圆的杏眼看着周棠。如果对面换做是何军或者闵国强这样好面子的中年男人，绝对会大方地挥挥手，用“童言无忌”来一笑置之，也绝对会在私底下给我穿无数小鞋来找回场子。

周棠回视着唐小宝。

“你父母说得很对。他们能把你哥哥教得这么好，你就知道平日里应该多听听他们的。”说完，他微微撇过头，意味深长道：

“不过，这番教诲还是说得太晚了点——最好要在一周之前说，还能帮你少走不少弯路……对吧？”

我看着唐小宝霎时变得沉默的脸，一下子突然明白了：这两人之前肯定见过面，而且很有可能就在这周内。

……但是，就像周棠之前所说的那样，身为高管的周棠和大学生唐小宝之间的动线轨迹应该没有任何交集才对。我想不出他们会是在什么情境下见的面。

“除了咖啡和酒精饮料，这里还有几款气泡水。”周棠就像是刚才的小小不愉没发生过，迅速绕开话题，把菜单翻到最后几页递给我。

“我个人比较推荐这个，”他用食指指端在某行字上轻叩了两下：“里面加了小熊形状的冰块……会显得比较可爱。”

我装作没看见周棠戏谑的眼神，在菜单上一众让人眼晕的价格里挑了个最低的，特意叮嘱服务生要加最普通的冰块，果不其然收获了年轻服务生一个憋笑的表情。然后，我又把菜单递给唐小宝——他也算是小有粉丝的博主，平时就喜欢点些长得可爱但口味无法恭维的甜品，用来拍照发发博文和朋友圈，说不定会对某人大力推荐的小熊感兴趣。

“我要喝美式。”唐小宝把菜单原样推回给周棠，宣布似地又重复一遍：“冰美式。”

周棠没说话，只是无声地笑了笑，接过菜单重新低头端详。我很清楚他是什么意思：他是在笑唐小宝努力在口味上迎合印象里“大人”该有的样子，却不知道偏偏就是因为这份卖力，才使他更加像个还没长大的小孩子。

饮料很快被端上来。周棠点的特调拥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做‘Thirty Years Old’，配料表是两款鸡尾酒再加上少量的咖啡。我说看来你的三十岁就是酒桌应酬外加熬夜加班，听起来惨兮兮的；周棠就把杯子往我面前一推，说怎么样，要不要提前试试看步入中年职场的感觉？

我当然是致谢不敏。唐小宝则显得不怎么活泼，只是悻悻喝了一口咖啡，很快就露出一种如果不是还顾及周棠这个外人在场、恨不得立刻把咖啡原样吐回杯子里的表情。我对他这种反应已经习以为常，很自然地把手里的气泡水和他的咖啡交换了。

“你们兄弟俩感情很好。”周棠看着我的动作，不知为何又露出那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一般年纪相差很多的兄弟，很少有像你们这么亲近的。”

“我们关系当然很好！从小学到中学，我哥每天都接送我一起上下学，是每天。”唐小宝条件反射似地，将一条手臂挂在我身上，极尽夸张地渲染我们彼此的兄弟情：“我们从小就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就连现在也是！我哥有什么事从来不会瞒着我，我也都不瞒着他……我们之间，没有什么是不能互相分享的。”

我听着唐小宝轻车熟路地讲起我和他小时候的事：一般到了像这样他和别人眉飞色舞地说什么的时候，我通常就会感觉很累，不太想要开口。至于这次，可能是下午跟那些企业家分发名片时说得太多的缘故，感觉比以往哪次都要更累，口渴得简直难以忍受。

我喝了一口咖啡。美式虽然难喝，有时候倒是也有好处：比如当你感觉不怎么需要你出场、却又难以立刻离开的时候，可以帮你不要当着外人的面打起哈欠。

我听着唐小宝曾经对我的无数熟人讲起过的历史，像是旁听熟知的博物馆的讲解词。我没什么想要补充的部分，也没什么值得担心的——唐小宝也知道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不会说起诸如父母责骂或者我身世之类的敏感话题；倒是有些肉麻得我想要删减的部分，可也删减不了——我总不能硬捂住他的嘴吧。

周棠起先还饶有兴致地听着，到了后来，我觉得他应该也厌倦了这种毫无营销的话题，连例行公事的笑意都收敛了。我正想着是时候说点儿什么来结束这个话题，就听见他突然喊我的名字。

“唐允。”周棠突然开口。他向我伸出一只手，就像之前每一次让我把文件交给他。

所以这次我也很自然地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直到他接住后随手放在一边，我才发现那是我才喝了一口的咖啡。

“有件事，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得告诉你。”

他瞥了一眼唐小宝陡然发青的脸色，又重新看向我：“我和你弟弟见过面，就几天前，在公司楼下。”

“我下班刷开闸机的时候，他想冲进去，刚好被保安拦住。他说自己是想上去看看家人，所以我问他，他要找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我只是觉得很可惜，唐允。”

周棠的手指在咖啡的杯把上轻轻摩挲，像是抚摸一位不小心失散的情人。

“你连一杯不好喝的咖啡都想着怎么帮你弟弟承担后果……那你不如猜猜看，那个时候，你的这位好弟弟到底有没有把你供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