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宝的补习进行得可谓是相当困难。非亲生兄弟之间基因的智力分化居然早在这个时候就颇具雏形,具体表现为唐允一望即知的内容,到了唐小宝这边居然要反复背诵才能取得效果。除此之外,两个人对待补习的目的也完全不同——一个是恨不得填鸭式地把所有知识点一股脑地灌进去、好尽快结束这个麻烦的苦差事,另一个则是一遇到难题就想高举白旗,大喊鸣金收兵、来日再战。
南辕北辙之下,原本出于好意的补习很快就爆发成一次次争吵。唐小宝被数学题折磨得痛不欲生,就故意装作愚笨无知的样子来折磨唐允:有时候明明已经搞懂了题目的解法,却还要抬杠似地多绕几个圈子,好把罪过按在是哥哥没有讲明白上。
初中时候的唐允可远没有后来那么好的脾气,几次下来就口不择言地说出真相:杨慧芳夫妇根本就不是他的亲生父母,两人之间的差距只能归功于遗传。
唐小宝一下子懵了。
刚刚吵嘴愤怒的余温还没过去,嘴比脑子动的要快;等意识到不对的时候,残余的话音已经在空气里回荡了。
“你不是我们家的人,干嘛还待在这里。给我滚出去!”
——这是不对的。哪怕唐小宝当时六岁的脑袋瓜还不足以明白“不是亲生的”是什么意思,哥哥的表情也马上让他意识到,自己已经闯下弥天大祸。
“我不知道。”唐允说。
“我也一直没想明白,既然妈妈只是你的妈妈,爸爸只是你的爸爸,那我在这里……又算什么呢?”
还没等唐小宝来得及回话,唐允又说:“你不想认我做哥哥也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是很想有个弟弟。以后出了这个家门,就当陌生人吧。”
“……”
是了,唐允的性格一贯就是如此。他从来不张口提出任何让自己感到不舒服的地方,只是一个劲儿地默默忍耐;你毫无知觉,以为他满不在乎,直到有一天终于得意忘形,不知道踩到哪里埋藏的引线,然后突然“彭”地一声:他宣布你从此被红牌罚下。可惜这个道理,直到很多年之后,唐小宝才猛然醒悟过来。
冷战开始了。
虽然唐允口口声声说是要“在外面”当陌生人,可在家里的时候,他也一样把唐小宝当做隐形人看待。唐小宝在客厅看电视的时候,他就一动不动地猫在房间里写作业;等唐小宝拖延到也开始动笔写作业时,他就默契地把书带到床上去看。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们之间明明只隔了一个床板的距离,可是白天的时候,竟然能做到错开时间根本看不到彼此。
唐小宝难受极了——他倒宁可两个人痛痛快快地吵一架呢!他有几次想道歉,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好悄悄把“对不起”三个字写在纸条上,再偷偷折成星星,塞在哥哥枕头下面。
唐允当然不会明白小孩子的这些纠葛心事:他根本没把那个扎手的手工艺制品联想到星星上去,只以为又是唐小宝一个小小不言的恶作剧,顺手丢进垃圾桶里了。
归根结底,在大人们看来,这只是兄弟之间小打小闹、登不上台面的小小争执——在那时候的唐家父母眼里,还有另一件真正天大的大事:
唐文成失业了。
国企改革的镰刀首先砍在了临时工身上,然后是合同工,正式工。一批又一批的清退,像是这座江边小城绵延不绝的潮水,似乎永远都看不到尽头。唐文成先后熬过了三批谈话,终究还是忍不了每天早会上领导阴阳怪气的挖苦,领了赔偿金走人了。唐家当时住的是单位分配的福利房,买的时候在市价基础上打了对折,可房本却迟迟发不下来,自然也就不能变现;家里一下子少了一半的收入来源,只能紧紧巴巴地过日子。
头几天,杨慧芳还能温言软语地开导丈夫;可时间一长,再加上唐文成看起来根本没有出去找工作的念头,只一个劲儿闷在家里抽烟,久而久之也有了怨气,时不时就用别人家丈夫刺他几句。
家里的气压肉眼可见越来越低,夫妇俩时不时地爆发出争吵;偶尔会有铝盆、不锈钢碗勺被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好在争执的双方还能残留一丝理智,没有给这个捉襟见肘的小家造成更大的经济损失。
转折出现在唐小宝意外摔倒的那天。
本来就是和小伙伴们无意间的嬉闹,杨慧芳挽起小孩袖管仔细地瞧,发现连块油皮都没蹭破,正准备板起脸来教育教育唐小宝要爱惜衣服,就被后者先发制人的哭声打断了。
适时用哭声博得心疼来避免挨骂一向是唐小宝的拿手好戏。可是这次,哭声引来的不再是轻柔的询问或者一双安抚的手,而是从卧室里摔来的一个不锈钢饭盒。
“哭哭哭,整天就晓得哭!讨债鬼,巴不得你老子死啊?”
曾经对自己千依百顺的父亲突然变得好可怕:他的音调比以往要高,五官因为愤怒向面中挤压出清晰的褶皱;他冲过来的势头很疾,带着呼啦啦的掌风。可是唐小宝还呆在原地,他在想这个男人是谁,我怎么从来都不认识。
杨慧芳像一头愤怒的母兽把唐小宝死死挡在身后:“唐文成,你疯了是不是!有火冲我来,别往孩子身上撒!”
“你就惯着他吧!这么大的男孩子,整天哭哭啼啼的,一点儿阳刚气都没有,全是被你宠坏的!”说完,唐文成一瞪自己的亲生儿子,像薅小鸡一样把他薅到自己面前:
“还哭?来来来,你自己说,我委屈你了吗?老子供你们吃供你们穿,到最后养出来一个个都是白眼狼!你不是委屈吗——来啊,说啊,老子到底哪点儿对不起你们?”
唐小宝不哭了。鼻涕和眼泪一起囫囵挂在脸上,抽噎被挤下去噎进肺里,把胸腔裹得生疼。
是他做错了吗?如果不是他非要放学跑出去玩儿,爸爸妈妈是不是就不会吵架了?
客厅里的塑料果盘飞起来了。苹果咕噜噜滚到沙发下面,香蕉则摔成了一摊泥。电视遥控器紧跟着跳下来,电池崩溅出来,砸到了唐小宝的脚趾——他现在不敢再喊痛了。唐文成把眼前能见到的所有东西全部搡在地上,杨慧芳则不甘示弱地冲进厨房拿起案板,乓地一声摔在唐文成面前。
两个人不发一言,这间不足十五平米的客厅里回荡的只有一声比一声更大的脆响,像是过年不许燃放的礼炮。那些乒乒乓乓的东西像是代替了他们的喉咙,声嘶力竭地试图发出比对方更加高亢的声音。
有一只手轻轻拉了拉他。是哥哥。
兄弟之间小小的隔阂在这场巨大的灾难面前迅速弥合了。唐允把唐小宝拉回房间,迅速反锁了房门。
现在,在这个小小的暂时安全的隐蔽所,唐小宝终于敢当着哥哥的面问出那个问题:是我做错了吗?
“……不关你的事。”唐允低声道。
“哪怕没有你,到了明天,后天……他们也一样会这么吵的。”
唐小宝年纪尚小,可唐允又怎么会听不出来:唐文成分明是对杨慧芳有怨气,又不敢明说,才变着法借着向他们撒气的名义把心里话说出来。
门外的战火终于偃旗息鼓了。或许是两个人都砸累了吧——唐小宝乐观地这么想着,下一秒,门板突然传出惊人的爆裂声。
嘭!
嘭!嘭!
外面的是爸爸吗?还是一头被吞噬了神志的野兽?
唐小宝听见妈妈的尖叫,她骂他是疯子,说日子过不下去就别过了;可是门外的生物却依旧在踹门,呼唤他和哥哥的名字。
“唐允,你教你弟弟锁门是吧?我数三个数,趁我现在还没发火,你赶紧给我把门打开!要不然,等我待会儿自己进来,你看我把不把你腿打断!”
可是,还没等到数三个数的机会,下一秒,门板又是“嘭”的一声巨响。
“行,一个个都给脸不要脸是吧?吃老子的,用老子的,还一天天给老子摆脸色。平时要钱要的比谁都勤,老子现在找不着工作了,你们就这么对我……等我进去,看我不扒了你们两个小兔崽子的皮!”
门锁开始变形了。唐小宝紧紧攥住哥哥的手,生怕对方真的被那个怪物哄骗过去开门。唐允将牙关咬的死紧,扯开唐小宝的手,站在两人平日睡的上下铺前,开始用力地推。
“还愣着干什么?过来和我一起把它顶到门后面,这个门锁撑不了多久。”
“哦!”
唐小宝如梦初醒地颠颠跑过去。两个人好不容易把床挡在门板后面。人在愤怒的时候到底有多大的力气?唐文成还在踹门,铁架床受到震动,吱呀呀地摇。
唐允坐在床上,脸色发白地招他过来:“来,跟我一起。坐在上面,门就推不开了。”
唐小宝同手同脚地走过来,缩在哥哥怀里。那个怀抱依旧既不柔软,也不舒服,甚至还在微微发着抖。可他抱着他,像是漂泊很久才终于找到一片暂得栖息的地方。
背后是打雷一样的响声。唐允用力的用两只手捂住唐小宝的耳朵,贴近他,让他只听得见自己一个人的声音:
“我之前教你的古诗,还记得吗?”
“记、记得。”
“嗯。从现在开始,别管别的声音,听好我说的话。我背一句,你就跟着我背一句。”
唐小宝闭上眼,努力让听觉集中在哥哥的声音上。屋外父亲的叫骂和摔东西的声音好像渐渐远了,耳边只能听见哥哥和自己的声音:
“床前明月光。”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疑是地、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低头思……故乡。”
“哥,我查过了。”
唐小宝抬起头,学着哥哥的样子,把手放在唐允的耳朵上。
“网上说,长期吃一样的东西、住在一起……都会让人长得越来越像!等到二十年、不,十年以后吧,十年以后,我们两个肯定长得一模一样!到时候,就再也不会有人说,我们不是一家人了!”
“……”
唐允深深吸了口气,把下巴放在唐小宝的头顶:“嗯。”
“刚才的诗还记得吗?再背一遍吧。”
……
父母并不永远都象征着权威。随着年纪的增长,他们会渐渐地失去力量,失去在家庭中的话语权;甚至有时候,他们会害怕自己的孩子:既怕他们对自己不好,又怕自己会老无所依。
唐小宝渐渐长大了。唐文成找到工作之后,暴躁的频率开始变得越来越少,等到唐允身高彻底超过他的那年,就再也不动手了;杨慧芳则付出了越来越多的时间来看顾孩子,又或许是她在单位做得不尽如人意后,被迫开始转移生活的重心,除去本来留给唐小宝的关爱,竟然也开始有余力时常给唐允送去一份夜宵关怀。
他们变了,于是曾经的那些往事就好像从来都没发生过;哪怕唐小宝偶尔用开玩笑地口吻提起父亲失业那段时间说翻脸就翻脸的脾气,也只会得到对方一句斩钉截铁的“你肯定记错了”。
可是,唐小宝知道,他会一直清清楚楚地记得,在那之前,在他和唐允能够真正独立以前的那么、那么多次,他们就像两棵生长在一起的荆棘,在风平浪静时扎伤彼此,却又在暴风雨到来时紧紧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