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的心像是被一只滚烫的大手狠狠攥紧,又猛地松开!一股带着刺痛的狂流瞬间冲垮四肢百骸,耳中嗡嗡作响。
什么刺客、化缘、佛偈......都被这惊世骇俗的“精致”碾得粉碎!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喧嚣呐喊,指向一个他完全陌生的方向。
他甚至没注意到自己依然紧紧拽着那截细瘦冰凉的手腕。
“多......多谢这位大侠救命之恩!”少年的同伴终于喘上气来,尖细的声音带着哭腔扑通跪倒,就要磕头。
周正回神,立刻松开手,仿佛那柔腻的腕子突然烫手起来。他侧身避开那人的跪拜,眼神却不自觉地又粘回了那锦衣少年的脸上。
只见那少年深吸一口气,强压着喘息和颤抖,抬手极其慎重地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锦袍前襟。自然而生的高贵仪态,瞬间敛去了方才的狼狈。
他双手交叠于身前,对着周正端端正正行了一个礼,声音清晰悦耳,带着少年人清亮的质地,却又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贵气,“在下......承安。多谢兄台仗义出手,救我二人于危难。敢问恩公高姓大名?”
“周正。”喉头滚了滚,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哑简练得像砸在青石上的碎石。目光却牢牢锁着那双清亮含水的眼眸,单纯地无法移开。
“山野粗人,举手之劳。”
此刻,周正刚经历一场生死搏杀,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紧绷的腮线滑落,呼吸还带着几分急促的粗重。
但这非但无损他的气势,反而让那双正灼灼地,失神地盯着“承安”公子的眼睛,更加惊人地明亮起来。
那不是寻常佛弟子的空明平静,而是充满了锐利光芒,和一种被他自己尚未理解,却已经熊熊燃烧起的强烈情绪所点燃的炽热。
那眼神如此直接,毫无掩饰,仿佛带着无形的热度,足以将那方才还惊惶脆弱的少年烫得无所遁形。
“周正......”少年低低地念了一遍,每个字都念得很清楚。
他的目光也带着审视,在周正风尘仆仆的旧衣,眉骨鼻梁的硬朗线条和他那双依旧锐利而炽热地回望的眼睛上来回扫视。
周正浑身的筋骨绷得更紧了些,心跳得又急又重,敲得耳鼓生疼。
墙头月光悄然洒落,清冷的银辉勾勒出巷角三人的轮廓。那“承安”公子因惊悸而愈发显得脆弱的绝色容颜,在月色下如同易碎的琉璃。
自那日离别,周正魂不守舍的回寺。
他的心不再静如止水。
承安小公子那张倾世容颜化作无形的烙印,日日夜夜悬于心头,搅得他五脏六腑如火焚烧。
或许是慧远大师慧眼如炬,早已洞悉弟子尘缘翻涌;亦或是周正跪在佛前,眼中那簇炽火般毫不掩饰的执念,已然肉眼可见。
未曾有半分犹豫挣扎,周正当即褪下那身伴他多年的僧衣,毅然撕下了佛门弟子这层身份。他转身投军,一头扎进了血气蒸腾的修罗场。
他要找到承安公子。
他还想见到他。
立下赫赫战功,手握足以开山裂石的权势。心中执念疯狂滋长,唯有变得足够强,站得足够高,才能撕裂重重帷幕,才有资格再次......
十七年古刹青灯,檀香早已浸入骨髓。周正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褴褛军衣,粗麻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陌生又刺痛的触感,提醒着他身份的转换。
然而,当第一次面临杀戮,他心中竟无太多挣扎。佛祖慈悲,杀生者堕地狱?那又如何?!若他真适合信奉佛祖,心中便不该对那张惊世骇俗的容颜,生出妄念。
他更在意的,是胸腔里这份滚烫的悸动。为了它,业火焚身又如何?
即便这意味着,亲手撕碎十几年撞钟焚香的清规戒律,彻底背弃那日日行善、立地成佛的理念。
烽烟四起,寒刃映日。战场成了他心中唯一的磨刀石,每一次浴血搏杀,每一次白骨堆叠,都裹挟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狠厉与目标。
以战功为阶,以血肉铺路,生生为自己凿出一条通向云霄的血途。
时间似是按下了加速键。
烽烟朔风磨砺三载,当那道早已化作执念的身影猝然撞入眼帘时,周正一身甲胄浸透风霜,已然是麾下数百儿郎的都尉。
然而,真正惊雷般劈中他心神的,不是重逢本身,而是那身份昭然若揭的瞬间。
所谓“承安公子”,竟是高踞云端的储君,东宫太子萧承安!
难怪当年初遇之后,他如同着了魔障般四处打探,想寻到那“承安公子”的蛛丝马迹,却无一例外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原来那看似随口一提的“承安”,背后竟是东宫储君。
重重宫禁,皇权威仪,早将关于太子的种种,裹得密不透风,岂是他一介初涉红尘的布衣所能窥探分毫?
他胸中翻腾,脑中剧震。
帝王心,海底针。他万万料想不到,这世间最尊贵的一对父子竟已势同水火。皇帝陛下......竟狠心将金枝玉叶的太子,发配至赤野这片鸟兽绝迹的苦寒之地监军?
这哪里是监军,分明是流放!
那些在军中日渐拼凑出的宫闱秘辛,此刻如毒蛇般噬咬着思绪。
太子的生母,圣眷最隆的安贵妃,竟在诞下这帝国首位皇嗣,初为人父的皇帝狂喜封赏之际,被当时继任的皇后鸩杀
为掩其滔天罪行,继后更精心炮制了一场谎言,轻描淡写地将毒杀,粉饰成“难产大出血”的意外薄命。
皇后视襁褓中的婴孩为眼中钉,肉中刺,只恨不能斩草除根。偏偏皇帝痛失所爱,对安贵妃唯一的血脉视若珍宝,甫一降生便昭告天下,立其为国之储贰,令皇后的如意算盘落空大半。
如今,这位继后膝下已有娇儿爱女,十四皇子与七公主。势力盘根错节,其心......更是深不可测。
周正心头五味翻涌。望着那被群臣簇拥却难掩孤高的储君身影,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漫上胸腔。
比起自己这无根浮萍般的孤儿,贵为太子的萧承安看似尊贵无极,其处境却比他更加如履薄冰,令人揪心。
这份天家富贵背后,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刺骨的悲凉?
就在他在人群中仰望着远处的太子殿下时,萧承安竟径直穿过了跪伏的军阵。
只见他在主帅蒙川将军恭敬的致意中微微颔首,便不再停留,袍袖轻扬,越过一道道甲胄低垂的身影,目标明确地朝他周正而来!
那沾染着风沙的黑色袍角,最终停驻在周正跪伏的视野之前。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度和一丝出乎意料的温煦,稳稳托住了他的小臂。
“起来吧。”萧承安的声音清越依旧,却比当年少了几分少年的清亮,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深沉。
周正缓缓抬头,对上了一双清亮含笑,宛如揽尽星辉的眼眸。
“没想到恩公你也在这儿,周正。”萧承安唇角上扬,那笑意仿佛初春消融的冰河,刹那间点亮了整张清贵绝伦的面孔。他的目光落在周正头顶,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与一丝促狭,“你的头发……”
这一笑,当真敛尽了赤野的风沙与寒霜,周遭甲胄刀兵顷刻间都为之失色。
周正只觉得呼吸一滞,脸颊竟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他几乎是有些慌乱地抬手,挠了挠已非当年光溜溜的脑袋。
那上面如今覆盖着浓密粗硬的长发,此刻正被他随意地在脑后束成个马尾。指腹擦过头皮,似乎还能感受到当年戒疤留下的细微的印记凸起。
太子殿下驻跸赤野的日子,在周正眼中,这片亘古苍茫的大漠也仿佛被注入了勃勃生机,连席卷的风沙都少了几分刺骨的荒凉。
每日校场上沙尘暴般席卷的重压训练,于周正而言,竟不再只是铁与汗的煎熬。因为那高台之上,总有萧承安端坐的身影。
他开始享受这严苛的锤炼。
每一次嘶吼着击打沉重的木桩时,每一次在格挡阵列中腾挪闪避时,每一次列队操演挥舞铁盾长枪时......他总能精准地抓住那些短暂得如同电光火石的间隙。
与台上目光交汇的刹那,错身行礼抬头的须臾,甚至只是队伍转向时用眼角余光扫过的万分之一秒。
他不敢长久地直视,更不敢露出半点旖旎痕迹。
所有窥探都裹着军礼的硬壳,在众人毫无察觉的缝隙里,周正的视线如同惊飞的鸟雀,只敢在那清贵身影上停留瞬间,旋即飞速撤离。
有时,只是那明黑袍角在风中翻卷的弧度;有时,是萧承安执起茶盏时露出的半截凝霜皓腕;更多时候,是他专注观看演武时微微蹙起的眉峰,偶尔颔首的侧影......
这些碎如沙金般的片刻,却被周正珍而重之地收集,细细咀嚼。
眼见军营供应的多是简陋粗糙的军食,他心中不由得记挂。
那位玉枝琼叶般养出来的太子殿下,哪咽得下这等粗茶淡饭?这份牵挂驱使着他,常在演练搏杀的喘息之隙,便挎上弓箭短刃,孤身潜入黄沙深处。
沙丘沟壑成了他的猎场。矫健的羚羊、肥硕的跳鼠......这些大漠生灵常被他出其不意地猎获。回到营中,他径直寻到后厨的管事伙夫,将这难得的新鲜血肉递过去,神色平常地低声叮嘱,“专给殿下添碗新鲜滋味。莫提是我张罗的,只道是伙食房自行添置便是。”
那伙夫掂量着手中犹带体温的猎物,再望一眼周正汗湿军袍上蹭着的沙砾,忙不迭地点头应下。
赤野烽烟骤起,凶悍的兀鲁部族撕破边境。
周正目眦欲裂,手中长戟卷起血雨腥风,每一次劈砍都灌注着山崩之力。他并非只为守土开疆,更是要将太子萧承安,死死护在身后这片血肉铸就的铁壁之前。
便是流干最后一滴血,也绝不容兀鲁族蹄尘沾染储君袍角分毫。
他那近乎搏命般的浴血厮杀,身先士卒冲入敌阵搅杀的悍勇,终是惊动了上峰。主帅蒙川将军冷眼旁观,周正眼中那团压抑不住的炽焰,令他暗自心惊。
此子锋芒太锐,绝非池中之物。思虑之下,一封密信直抵帝阙,蒙川亲自举荐周正为前将军。
圣谕降临,金印加身。名衔高了,权位重了。
纵然远戍边疆,冲锋陷阵,亦不过是这庞大帝国战争机器中最为锋利的执行齿牙,遵循着他人谋划好的战图,在别人指点的方寸之地搏杀。那些能决定山河走向,兵马布略的机枢重地,那道象征着真□□核心的门槛,依旧将他拒之门外。
帐殿内灯火未熄,想来那清贵绝尘的人影正与股肱重臣商议国是,指点万里江山。
周正按剑伫立于沉沉夜色里,只觉得胸腔之中似有一把钝锯拉扯。他多么想有一日,能堂堂正正跨入那重帘深锁的书阁,哪怕只作为一个屏息凝神的末座,得以亲耳听闻太子殿下清越之声剖析战策经纬,得以借着讨论军务的光,贪婪地将那人专注谋略时的眉峰唇角刻入眼底。
离得近些,再近些,哪怕只是片刻,便足矣。
将帐内,灯火通明。医官为萧承安包扎肩头并不算深的伤口,而周正则沉默地站在下首,任由军医处理他手臂上的刀伤,深可见骨。
他低垂着头,视线凝固在那片晕开的血迹上,对臂上的剧痛浑然不觉,心绪却如滚沸的岩浆,翻腾着方才那惊心动魄的瞬息。
一切始于那场埋葬了辎重粮队的雪暴伏击。当消息带着军中制式箭簇的铁证传入帅帐,肃杀之气瞬间冻结了空气。
蒙川将军脸色铁青,负责粮道护卫与内部监察的几名将领汗流浃背。太子萧承安端坐上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檀木扶手上轻叩,目光沉凝如水,扫过在场每一位军将。
角落里的周正,一身玄甲如同融入阴影的磐石,唯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锐利无声地逡巡着帐中每一张面孔。路线临时变更过两次,防护等级极高。
非核心要员绝无可能知晓最终路线,这绝非寻常胡虏劫掠。一丝冰冷的直觉如同毒蛇,顺着脊骨蜿蜒而上。
内鬼,就在此地!在这中枢将帐之内!
当蒙川厉声下令排查所有经手路线变更文书之人时,周正鹰目如电,精准地捕捉到了那最微弱却也最致命的破绽。
跪在左侧负责驿传情报的校尉苏合,那低垂的眼帘在蒙川话音落定的瞬间,不受控制地猛跳了一下。
紧接着,他脖颈处的肌肤骤然紧绷泛白,喉结上下滚动的速度,快得几乎掩盖不住那份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