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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千玉屑(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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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自和千玉屑短暂见了一面后,我便一心在优律山城带孩子……

嗯?总觉得这句话有点歧义。

我想,大概是有点歧义。

每每千玉屑通过玉佩联络我时,第一句话总喜欢问我在做什么,我的回复都是在带孩子。然后他就会陷入沉默一段时间,接着笑出声来,问我是不是在带他送到优律山城的那个孩子。

“你还有第二个孩子?”我摸不着头脑的问,如果有怎么不一道送过来。

或者说,优律山城除了我、师兄和若叶汝婴,还有第三个人吗?

“也许将来会有。”他笑着回复我,声音低低地似颤动的琴弦,带着余韵未尽的回响。

我接不上话了。

是说我们关系有好到可以笑谈这些内容的地步?千玉屑自来熟得让我惊讶,更令我惊讶的是,我并不会对此感到不悦。

仿佛在玉佩对面,坐着我一名熟识已久的人。

想不出要说什么,我只好建议:“要唤汝婴过来吗?”

玉佩里传来模糊的风声,像是叹息。

“有劳你了。”半响,他这么说道。

若叶汝婴和我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我推开窗户唤了一声,小童吧嗒吧嗒一阵脚步声,而后爬上窗台后的椅子,一颗绿色的脑袋探出来。他揉着眼睛,似乎很困的样子,抱怨道:“猪头国相怎么老是大半夜寻人,我都要睡了。我这个年龄睡不饱,会长不高。”

啊这……

说得也有道理。

“你去睡吧,我和千玉屑说一声。”我放轻声音,细心地关切道:“夜间风寒,记得掩上窗。”

“知晓啦。”绿发小童收回头,过一会儿关窗的吱呀声响起,他又跳下椅子,回到房间深处。

我听旁边传来细微的布锦摩擦声,打算待与千玉屑说话结束后,再去瞧瞧他是否有掀被子。

一阵寒风拂过肩旁,引得屋内烛火摇曳不定。透过与屋檐齐平的古树望向院中,一池碧绿的春水环绕着杏树,枝条纤细,繁花疏淡,随风落英缤纷,似漫天飞雪,纷纷扬扬,涤洗这片远离浮世喧嚣的隐逸之所。

我伸手拂去窗台上的落花,半掩上窗,回到房内。

桌上的玉佩仍然闪烁着微弱的萤光,昭示着另一处的人正在等待。

千玉屑听到桌椅拖曳的声响,问:“是小若叶吗?”

总有种对方在明知故问的狡猾。

压下心头无端的猜测,我应声:“是我,夜色将深,汝婴说要入睡。”

“哎呀,想来不止如此,以小若叶的脾性,大概又在背后说吾坏话才是。”他的声音含着笑意,我几乎能想象到他摇着头,无奈又了然的神情。

以我对千玉屑初时见面的印象来看,他非是这般不细心的人,与若叶汝婴朝夕相处,当更清楚他平日的作息才是。

既然如此,却总是深夜来寻。

有些说不过去。

我想了一会,关切道:“身为森海国相,你当是十分忙碌。现下汝婴既已休息,你不若也同去就寝,养精蓄锐。”

玉佩那边的千玉屑听到这番关心的话语,嘴角微微一翘,烟蓝色的眸子柔和下来,缓声道:“星月皎洁,明河在天。难得的好天气,若是就此睡去,岂不浪费这片美景。”

“美景何时都有,闲暇却非时时都是。”我听出他言下之意,同是感叹。

苦境武者修行愈深,仿佛原有的命数亦超脱天定,变得极为漫长。与此同时,随时间交叠沉淀,换来的是对天地万物的余裕,更能静下心停住步伐,为天边一轮圆月而赞叹欣赏。

也因此生了许多不该有的贪欲与野心,搅动这片原应该平静的湖水。

以至烽火四起。

多么神奇,身在隐逸之所的我与身在烽火中心的千玉屑,此时沐浴在同一片月光下。

千玉屑垂下眼帘,意有所指般开了口:“这番景色,不禁让人想起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人生代代相继,江月年年如此。一轮孤月徘徊中天,像是等待着什么人,却又永远不能如愿。

一轮清月透过窗户薄薄的白纱,照亮桌边一角,我望着如霜如雾的月色,忽而轻叹:“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千玉屑亦吟了一句诗中的句子,声音顿了顿,接着道:“这句似是相合于现今你吾的情景。”

我讶异。

前句确实隐隐贴合,可后半句是怎么回事?

我忍不住笑出来:“汝婴听你这句,可要生气呀。”

流照君,当对与他分别两地的若叶汝婴说才是,怎会是对着我说,这人真是意外的促狭。

千玉屑听闻,在心底啧啧摇头:数甲子未见,比起从前反倒是迟钝了起来。

亦不怪对方,谁能想到现下换了一个模样的他,便是她口中思念的故人呢?

故人……

当真是让人不悦又恼怒的词语,简直在明昭他已成为过去一般。

想着那名只存在于夕华沉口中不见踪影的‘夫君’,千玉屑闭上眼,压下眼眸深处隐隐泛起的杀意,声音却伪装得滴水不漏:“哈,你不说,他怎会知晓。”

“这可不好说。”我坏心眼地晃了晃手头的玉佩,好似这样就能摇晕对面的人,“我可不是能保守秘密的人。”

“饶了吾吧。”衣袖窸窣的声音传来,千玉屑不知在那边拿出了什么,语气随意,“会下围棋吗?”

虽说是问话,可话语中的笃定,仿佛早就知晓我会下棋。

“略知一二。”我伸手化出棋盘与棋子。

他执黑棋,我执白棋,白子先落。

“若是胜了,可有奖励?”我在东四南六的位置落了棋。

“东五南十六。”一开始我们就没有走常规的路线,意在彼此试探对方风格。落棋清脆声响起,千玉屑将手按在桌面上敲了两下,玩笑道:“你不妨先想有什么可以输吾。”

……这么说也没错,我围棋下的向来平常,过去还是与那人学了一二。

可就这般承认,岂不是自落面子。

说不定森狱国相会亦不善此道呢?

“总感觉自己好似落进了你的圈套,东十六南四。”一旦开始担心自己落败,我开始占据主要点位。

“东十六南十七。”玉佩那边传来了抓棋的声音,棋子互相碰撞的声音传来,他似是一抓抓了几颗放在手心:“这要求可是你先提出,怎怪起吾来了。”

错觉么,总觉得他下棋的习惯,尤其像他。

无论是开局喜欢用手指敲桌子揣摩,还是喜欢把数颗棋子抓到手中握着。

“东十七南六。”

我不禁走神,接下来一场棋斗,心思只放了一半在棋局上。

果不其然输了,且输的又快又彻底。

千玉屑开始收棋局:“哈,承让。”

我看着棋盘上熟悉的攻势对防,实不知是巧合还是他当真那么神似衣轻裘,不由得道:“再来一局。”

“自然。”千玉屑说。

结局就是我输了一晚上。

熟悉的棋风,熟悉的习惯。

我几乎以为玉佩的另一头是衣轻裘。

为何会……这么像他。

夜深后,我一个人坐在桌旁,看未收起来的那盘棋局。

攻势明快果断,擅诱敌深入,一旦占优便穷追不舍,丝毫不留退路,直至全盘获胜。

我从未与衣轻裘以外的人下过棋,实不知世上所有人都是这般的风格,还是……还是我真的太过思念他。

思念得,连一盘棋都能从中看到他的影子。

我抬眼怔怔望着未熄的烛火,思绪流转,过往一切再次浮现心头。

2.

落日斜照春寒时节的树林,小路边野草柔软的新枝上刚刚绽出花苞,明黄色半绽花瓣在风中一点一点地晃着头。

我和衣轻裘面前摆着一方棋盘。

“又输了吗?”我看着衣轻裘吞掉我一片白子,愣是想不明白明明自己方才占据了大半江山,一下子就变成了孤家寡人。

棋盘上的白子像是一颗颗闪烁的星光,被黑夜吞没。

“之前就教过你,要看整盘棋局,你总是习惯盯着一小块地方走神。”衣轻裘嘲笑我是菜鸟,教了我那么多遍都不长记性,指着棋盘告诉我方才是从哪里被他诱入局中,哪些部分又是他用来迷惑我的废棋。

“好难啊。”我不禁向他抱怨。

“吾让你十三子都不会把握优势。”衣轻裘开始收拾棋局,还不忘记用棋子敲我的脑袋:“真是笨蛋。”

我捂着被敲的地方哀怨看他。

明明都是第一次学下棋,怎么他突飞猛进,一下子把白子杀得毫无退路,而我却怎么都看不懂自己输在哪里。

大概是我的眼神太过控诉,衣轻裘收拾棋子的动作慢了下来,脸上原本的意气飞扬的神情也换作惴惴不安,“很痛吗?”

“很痛。”输得心痛。

“吾明明没有用很大力。”衣轻裘小声嘀咕一声,手上棋子一把抛进盒中,转而抬手拉开我的手腕,倾过身来,“让吾看看。”

手掌下的皮肤一片白皙,别说红印,根本是什么事都没有。

“……你这不是无事。”他用手指揉了揉,触手温软,柔嫩得像是刚盛放的花瓣,这样陌生的触感,忽让他感到不自在起来。

“什么事?”我莫名看他,是输得心痛,和额头有什么关系。

一垂眼,一仰首间,视线交错纠缠。

我这下才发现两个人的动作有些近,他握着我的手腕,呼吸几乎要扑到的唇边。

衣轻裘白皙面皮在我视线下逐渐涨出明显的红,目光相接,他觉得自己拉着在对方手腕的掌心好似在烧,放开不是,继续扯着也不是。

他被我直接而疑惑的视线迫得后仰了半寸,随后心底竟莫名涌起一阵火气。

是因为对方平静如水的态度,还是因为自己过分紧张的心情。

他分不出来。

——这别别扭扭的心态像什么样。

他内心暗暗骂了两句。不就是握住了对方的手,说到底,也就是人的皮肤罢了,有什么出奇。

衣轻裘心底湖面剧烈颤动,恍不觉我又靠近了一点。

“你的脸……”红得好似番茄。

一句话还没说完,衣轻裘就猛地站起,衣角勾住棋盘一角,未收起的棋子似天星散落如雪。他犹然不顾一地狼狈,只横臂挡在脸面前,露在外的一双眼睛锐利,压着显而易见的火气。

我下意识接住几颗掉落的棋子,握了满手冰凉:“你做什么?”

怎么突然反应那么大?

衣轻裘略有些暴躁地皱起长眉,面容燥恼,说话却有点磕绊:“你学得太慢,吾生气,不行吗?”

我不是一开始就告诉过他,自己的学习能力比较差吗?

“……那你平复一下心情。”我拖过棋盒,弯下身开始捡落在草地上的棋子。

衣轻裘在原地来回走了两遭,风吹凉面上的热度,却依旧止不住心间因沸腾而翻动不已的湖水。他深呼吸一口气,索性不再想,又蹲下,捡起滚落稍远的黑棋。

待细数过棋子数量无误,衣轻裘也压下了心头的不愉。

“天色将黑,吾送你回去。”他说。

我把棋子收进竹篮,交给他:“嗯?我认得路。”

衣轻裘板着张脸,看起来脸色很不好,耳根却依稀可以看到未褪去的红,“吾说了送你回去就送你回去!”

我歪过头。

以往在这里见面,分别时都是各回各家,怎么他今日这般异常。

湖面的碎光缓缓游曳在两人衣袍,我抬起眼帘,对上那双触到我的视线便紧张眨动的眼。

“但你义父不是在家中等你?”我说。

衣轻裘一怔。

下一秒,心头的热涨更加明显,似无处抒发,反而要涨破胸膛一般。

“你下棋都走神,说不定等会走错路都不知道。”他说着伸手扯过我的手臂,想把我拉起来:“别啰嗦,快起来。”

他动作的突然,我一时没回过神,被他猛地一拽,反而踉跄跌向他。

衣轻裘一惊,手忙脚乱的想扶住我,手却阴差阳错擦过我的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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