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
孟令窈掀开车帘,看见个脏兮兮的小乞丐跌坐在未融化的雪堆里,破旧的棉袄上沾满泥水,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苍靛已快步跳下车辕,按住小乞丐,问询了几句。不多时过来回话,“回小姐,说是饿昏了头,没看清路,不小心冲撞了马车。”他挠了挠头,难得露出几分不确定,“大概是这样。他说话我听得不是很明白……”
孟令窈心念一动,扶着菘蓝的手走下车,绣花鞋踩在地上,轻声问询:“伤着没有?”
不待回话,她唤了一声“菘蓝”。菘蓝立时从荷包里取出一小块碎银子,递到小乞丐眼前,“小姐赏你的,去治治伤,吃顿饱饭。”
小乞丐抬头看向孟令窈,脸冻得发紫,却嵌着双清亮如星的眼睛。他嘴唇哆嗦着吐出几个字:“没伤。不、不用银子……”话音未落就剧烈咳嗽起来,手紧紧捂住嘴,几缕棉絮从磨破的袖口窜出来,更显得可怜又窘迫。
周逸之瞧见了这边的动静,翻身下马,金丝镶边的靴子踩得积雪咯吱响,“孟小姐心善,可别被这小叫花子骗了。”
他身量很高,居高临下俯视小乞丐,声音透出几分凉意,“城外常有这样的人,故意朝贵人的马车上撞,假作受伤来骗取银子。都快成了一门营生。”
“不是、不是!”小乞丐嗓子拔高,整个人抖得厉害,眼睛死死盯着周逸之,突然瞥见城门守卫往这边张望,慌忙抓过银子塞进怀里,“我、我会还的!”说完一溜烟钻进人群,像条灵活的泥鳅。
孟令窈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指腹无意识摩挲。方才那小乞丐说话时卷着舌头的尾音,叫她想起去年在威勇侯府上听过的采莲曲,那是来自吴郡的歌姬所唱。
“孟小姐心肠太软。”周逸之叹息一声,语气中掺了“果然如此”的自得。落在孟令窈身上的目光却热度更胜,仿佛即将做成一笔利润丰厚的买卖。
“那我与周公子打个赌可好?”孟令窈眸光闪动,唤来苍靛。
“你去跟着那孩子。”她打量四下往来的人群,又补了句:“别叫他发现了。”
周逸之听见这话,笑着摇了摇头,“好,我便与小姐打这个赌。”
孟令窈轻易就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满不在意。那语调,同敷衍不服输的孩童没什么两样。
她飞快眨了下眼,裹在袖中的手用力攥了攥,脸颊上逼出几缕红晕。抬手,将一缕发丝挽到耳后,让脸上红晕暴露得更加彻底,而后对周逸之福了福身,重又回到马车。
转身时的动作有些大,斗篷下摆掀起雪粒子飞溅到周逸之的锦袍上。
周逸之浑不在意地掸了掸衣角,唇畔始终含着笑意。
车帘合上的那一瞬,孟令窈面上恢复平静,害羞似的红晕像从未出现过一般褪去。
一个有容貌有善心,偏偏还不那么聪明的女人,于周逸之这般日日忙于算计得失的人,大抵最容易卸下心防。
只是那小乞儿的吴地口音,还有仓皇的神色,总让人心存疑虑。
她身子向后,整个人陷进软垫里,眉峰微微拢起。
城楼拐角处,裴序勒马回望逐渐远去的马车,玄色衣襟上还沾着郊外草木的寒气,身后两个属下正在拌嘴。
“要我说孟小姐真是菩萨心肠。”圆脸侍卫松开缰绳,往手心哈着热气,“这么冷的天……”
“呵。”白面侍卫发出一声嗤笑。
“你笑什么?”
“笑你眼盲心瞎。”白面侍卫嘴角下撇,十足十的嘲讽,“没看到周家的孔雀在旁边?十有八九是做给人看的。我上个月出京的时候,还见陆鹤鸣巴巴地给孟府送东西,一转眼,人家就跟别的男子出城同游。”
“嘿!小白脸,会不会说话?兴许是人家无意间碰着了呢?何必这样恶意揣测?”
裴序抬手止住两人话头,目光掠过马车前那片被踩乱的雪地,留下几串泾渭分明的脚印。小乞丐已然消失在人群,连个影子也不见了。
“大人,可要即刻追捕?”圆脸侍卫收敛神色,握紧缰绳,“这小子运气倒好,从吴郡到京城,几千里路,几波追杀,都叫他躲过了,竟真的到了京城。”
“等着。”裴序收回视线,斗笠扣下阴影,遮住面上神色,只露出一截线条分明的下巴,“静观其变。”
-
京城陆府。
陆鹤鸣一掌拍在黄花梨案几上,震得砚台泼出几点墨汁沾染在衣袖,“连个半大孩子都盯不住,要你们有何用?”
管家身子佝偻,眼观鼻鼻观心,“公子,您稍安勿躁,就像您说的,沈小山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上千里路,说不准已经死在哪个山沟沟里了,所以本家那边才没抓住人。”
抬眼,瞥见陆鹤鸣扭曲的脸,他接着道:“这些日子,我也安排了人守在城门口,还有城里各处留心着,您大可以放心。”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陆鹤鸣面色阴翳,“人不除,始终是个隐患。”
早知当初就不对那个丫头下手了,姿色也不过尔尔,几下就断了气。打杀了老的,没想到还有个逃脱在外的小的……
又想到孟家那头至今不曾有回应。
她还敢拿乔,当真是不听话,待日后入府,定要好好给她立立规矩!
陆鹤鸣暗自咬紧了后槽牙,只觉有一阵无名的火气在体内乱撞,亟待找寻一个出口。
小丫鬟正巧端着新沏的碧螺春进来,青瓷盏放在桌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声响。
陆鹤鸣忽地冷笑一声,手臂一挥。
“当啷——”
茶盏摔在地上,小丫鬟怔愣在原地,陆鹤鸣抬脚就踹,“没眼色的东西!”
“大人饶命!”小丫鬟撞在博古架上,一尊白玉观音晃了晃,被管家眼疾手快扶住。
陆鹤鸣一把掐住她脖子抵在墙上,“你们这些贱婢都敢看笑话是不是?”
手臂青筋凸起,陆鹤鸣死死盯着小丫鬟的脸,从涨得通红到逐渐泛起青白,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升腾。
眼见小丫鬟的挣扎越来越无力,管家压低嗓子咳嗽两声,“大人!翰林院王大人约的时辰快到了。”
陆鹤鸣倏地松手,小丫鬟顺着墙根滑下去,脖颈上五个红指印触目惊心。他理了理绯色袖口,瞥见手背三道血痕,皱了皱眉,“处理干净。”
目送陆鹤鸣离开,管家转头,视线沉沉压在小丫鬟身上,“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小丫鬟浑身瘫软,瑟缩在墙角,不住点头。
隔天,翰林院私下口口相传的趣事又多了一桩,便是陆翰林家的狸奴成精了,竟在主人手上挠出了指甲印。
“王翰林说,他去陆府与陆翰林品茗,无意间看到陆翰林手上缠了纱布,就关切了几句。毕竟干他们这行的,成天需要翻书写字,一双手是很重要的。”孟砚端坐在桌边,一板一眼地复述从同僚那听来的故事。
“说重点!”钟夫人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敲敲桌子催促。
孟令窈也附和地点了点头。
孟砚叹了口气,加快语速,“陆翰林只说是不小心伤着了,无大碍,不料点茶时,纱布没缠紧,松了下来。王翰林就看到他手背上分明是三道抓痕。
“陆翰林说,是被猫挠的。”
“猫?”钟夫人拨弄着琉璃盏里的葡萄,挑了个最好看的放到孟令窈掌心,“怕不是成了精的猫妖。”
孟砚顿了顿,缓缓点头,“王翰林亦有同感。毕竟,普通的猫怕是挠不出指甲印。”
钟夫人立时笑出了声。
“王翰林那人,素来口无遮拦,一分也能夸大成十分。”孟砚皱眉,“不过,能传出此等流言,说明陆鹤鸣本就行事不端。”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王翰林只当作一桩风流韵事传播着好玩,孟令窈却忍不住思索,是何种情境,才能在手上留下抓痕?
那是否会是另一个“菘蓝”?
“窈窈。”孟砚看向孟令窈,正色道:“此人非良配,你要三思。”
孟令窈本就已将陆鹤鸣移出了未来夫婿候选人名单,闻言毫不犹豫点头。
女儿难得这般乖巧,孟砚欣慰地抚了一把胡子。
下一秒,就见夫人挨着女儿小声嘀咕,“昨儿在绸缎庄恰好遇见了周逸之,那孩子眼睛生得真好,笑起来跟三月桃花似的。”
桃花?!
“眼绽桃花,主风流!”孟砚霎时间急了,“最招烂桃花,不可不可!”
“这个要三思,那个又不可。”钟夫人斜了他一眼,“那依孟大人看,我们家窈窈该配什么人?”
孟令窈也托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着父亲。
“这……”
对上两双如出一辙的眼睛,孟砚一时语塞。在他眼里,自家女儿自然是千好万好,要让他心甘情愿说一声相配的年轻男子,一时间还真说不上来。
门外,苍靛探头探脑,孟令窈与他视线交错,停顿了一瞬,随意找了个借口,先行离开了正院。
她跟着苍靛快步走到偏院。几人环抱的老槐树下,菘蓝正往小少年手里塞糖糕,“慢点吃,别噎着。”
梳洗干净的小乞丐露出张清秀脸孔,唯独左颊上沾着泥点子。
菘蓝看了一眼,又一眼,没忍住拿出帕子去擦他脸上的泥点。
那泥点子格外顽固,擦不掉。菘蓝咬牙,用了点力气,还是没擦掉。
小少年大口咽着糖糕,脸颊都被摩梭红了,也没好意思躲开。
孟令窈过去拉住菘蓝,“别擦了,那是痣。”
“哦哦。”菘蓝收起帕子,讪讪道:“真是,你怎么也不说一声,莫不是个傻的?”
苍靛笑说:“可不是么?拿小姐赏的银子买了馒头,去找城西的乞儿们打听消息。岂不知那边的乞儿都精得很,一听他的口音就知道不是本地人,哪肯搭理他。”
抢了馒头还要打人,他看实在可怜,又想着小姐一番交待恐有深意,就将人带了回来。
苍靛早已告知了事情经过,孟令窈脸上没什么别的情绪。
“你叫沈小山?”她蹲下身与小少年平视:“听你的口音,像是来自南边。”
沈小山抬眼,与她对视了一瞬,又很快低下头,“是。我是吴郡人。”
他竭力模仿这些日子听来的话,字正腔圆地说,却仍旧带了几分吴语的软糯。
孟令窈高高提起的心莫名缓了一瞬,柔声问:“从吴郡到京城要走两个月,为什么来?”
沈小山突然攥紧衣角,嘴唇蠕动几下,却没有发出声响。
苍靛插嘴道:“他逢人就问姓‘洛’的,怕是来京城寻亲。”
孟令窈:“‘洛’?‘洛阳’的‘洛’?”
“不是!”沈小山猛地抬起头,“不是‘洛’!是、是……”
他急得团团转,蓦地看到石桌上的茶杯,飞奔过去,急不可耐倒出茶水,哆嗦着手指,画出个“陆”字。
孟令窈心头猛跳,“陆鹤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