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所不知,”我微微一笑,俯身从书包内侧的小口袋里掏出一叠现金,“前段时间,我在三爷爷家虽是修养也没白闲着,陪下象棋浇花喂鸟,三爷爷一高兴给了我好些零花钱。加上存款,我数了数,够交学费了。”
嘿嘿,说来惭愧,所谓的存款,自然不是我的。多亏蝴蝶叶储蓄意识够强,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度过危机。
他顿时目瞪口呆:“哇靠!你攒这么多钱,早八辈子想好后路了吧!合着我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听说你那边有动静,巴巴地跑过来照应,生怕出了岔子。”
“哈哈哈,我谢你!”
“你后面怎么打算?”他叉着腰,问。
“我明年十六,可以勤工俭学。”
董越泽连挑大拇指,赞道:“有志气。但我不信你不管他们要,他们还能真不给。你妈妈呢?好歹血浓于水,她总不会完全置你于不顾吧。”
“她说过,”我垂下头,“如果一个人没有利用价值,就没有人会接纳他。”
“什么?”
“她有她的孩子,将来会比我更加优秀。我对她而言,根本不值一提。我只有主动成为能为她所用的工具,才有机会见到她。”
听闻此言,董越泽沉默良久。
“连你的家人都把你当工具,世界上还有谁会把你当人呢?而且,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甘愿成为工具的话,那么当你被更好用的工具淘汰的时候,该何去何从?”
“迟早会的,”我说,“等她的孩子长大,我就彻底没有利用价值了。我终于发现我从未看清过她,她似乎不爱任何人,甚至不爱我那仅有一面之缘的弟弟。”
“你弟弟……不,他不是你弟弟,他跟你没关系!”董越泽试图否认他,以为这样我的心情便会好些,殊不知我已经过了和小的争风吃醋的时候了。
我用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并表示:“其实,得到暂时的偏爱,又有什么好沾沾自喜的呢?一想到他可能会成为下一个我,我对他的排斥和嫉妒全都烟消云散了。”
他摩挲着下巴,神色凝重,不知是否从我眼里读到了意外的悲悯,所以才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我很感激他能站在我的角度考虑,但我并非拉人下水以求心理平衡,自然不会幸灾乐祸。
“你以为,他们如此对我,是因为我身上流着他们的血,我的存在昭示着他们永远无法斩断的过去,是么?不,对他们来说,孩子和谁生的并不重要,能不能最大程度地榨干价值,才重要!”
“他们根本就是只在乎自己!”
我勾了勾嘴角,勉强笑道:“全世界都有资格用恶毒的语言咒骂他们,唯独我不行。尽管我的内心有着强烈的恨意,但它们全部被阻拦在一堵高墙之外。我无法像个勇士一样举起正义之剑,向他们劈去,人们不会高歌我的壮举,我的代价是声名狼藉。”
“够了!”董越泽双眼通红,稀疏的睫毛颤动着,他摩拳擦掌,按捺不住地低吼,“我不想听伦理道德,你知道我找不到家伙泄愤有多烦躁吗!倘若自私冷漠、薄情寡性集于一身,即使下地狱也不为过!”说罢,他转身蓄力一击,随着墙壁微微震颤,白色的墙皮大片小片哗啦啦落了一地。
“你还要我做什么呢?”我望着天,喃喃道,“我能做的,仅仅是不原谅而已。”
“他曾念过一句话,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如果不能善待自己的亲人,还谈什么善待别人的亲人呢。”
董越泽怒视着我,一腔怨愤,他咬紧后槽牙,赌气式点头:“好,你又来了。你又开始传播你那套大同说!我看着你就来气!”
借着这股冲动,他背过身去,对我说:“摊牌吧,我不准备继续参与你的计划了。我也提醒你,你最好别浪费宝贵的青春去做那些无用之事。”
“董越泽!你说这话太让人伤心了!”
“是,我说话难听,伤害了你,我向你道歉。你说得好听啊,只要大家团结一心,什么困难不都迎刃而解,可你知道为什么团结不起来吗?”他转过身,“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其实自私的人比无私的人更懂合作。他们通过相互勾结实现自身利益最大化,靠共同利益牢牢捆绑在一起,而我们呢,全靠虚无的精神力量。你觉得,咱们赤手空拳就能对抗一个不知底细的花贼吗?我们虽然参加过实验,却对实验的内幕一概不知。只要这一点没变,我们的弱势地位就不会动摇。贸然跟花贼对着干能有多少胜算,谁知道下场会怎样?傻瓜才支持我们呢!要想壮大队伍,起码得让别人以为我们赢面很大,哪怕只是看起来而已。”
他机关枪似的疯狂输出,压根不给我插嘴的机会。还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摇晃我,害我头晕个不停。
“好了,停下!”我伸手打他,“我听明白了,别再晃我行不行。我不怪你变卦,你的顾虑我也清楚。”
“你清楚又怎样?你又没有办法!”董越泽猛一松手,我差点没站稳。
“有啊。我想过了。”
我整理好被搞得皱巴巴的衣服,挽起袖子,警告他别再胡搅蛮缠,撒泼耍横。虽说我很想生气一走了之,然而当前关头草创未就,百废待兴,绝不能失去任何一名重要的伙伴,我只好耐着性子婉言相劝。
“我知道你憎恶花贼,欲除之而后快。但别忘了我们真正的目标,大同离我们很遥远,铲除了花贼也才迈出第一步而已。我们应该搞清楚什么样的团结才是大同需要的?我想,团结要求我们不仅为自己着想,更要为大家着想,也就是人人为公。”
“不可能!”他当即断言,“为公是多么假大空的概念,谁会它努力啊?”
“好问题,”我一拍手,说道,“咱们不如尝试把宽泛的概念落到实处。公即是大家,为公,即是为除自己以外的人着想,再进一步,可以是为某个具体的人奉献自己的力量。”
“啊?”董越泽眉心微蹙,伸长脖子凝望着我,似有不明之意。
“请注意听我的解释。我们在行善举的时候,是不是总在期待对方事后报答我们呢?当然,对方报答我们,我们会很开心。然而我想说的是,不要让对方报答你。感受到他人的善意时,也不要报答对方。”
“老天,你烧糊涂了吗?”他将手伸向我的脑门。
我头一歪,躲开了。
“我很清醒,谢谢。比如A帮助了B,B就用A的方式去帮助C,C再用B的方式去帮助D。就是说,我们报答的对象不是对我们释放善意的人,而是无关的人。我管它叫接力模式。”
“不必在意我们释放善意的对象有没有报答我们,因为我们的目的是报答上一个对我们释放善意的人。接力模式的原则在于鼓励大家对任何需要帮助的对象释放善意,形成互帮互助的团结氛围。”
董越泽一手插在兜里,另一只手撑着墙,他用食指规律地敲打那块被他打掉了部分墙皮的地方,看上去若有所思。
“我有点没听懂。依你的说法,最先实施善举的A岂不吃亏了?”
我面不改色,道:“正因如此,由我们扮演A这个角色,再合适不过了。”
“推广接力模式的话,也许能扩大人与人之间善意的链接。在A帮助B,B报答A这种传统的互助模式里,互助在B的报答发生之后就自然而然结束了,但在我们的模式中,互助完全可以形成更加广泛的循环,甚至永久运行下去。”
“有问题,”董越泽说,“假如一开始B没有报答A,那么一切就结束了。”
我轻点下巴:“没错。在推广新模式的前期,我们必须不计回报地向多人传递我们的理念。当多数人开始践行新模式的时候,即使链子在部分人那里断掉了也没关系,因为我们已经有足够多的链子了。”
“嘶,我有点明白了。虽然是对某个具体的人付出,但实际上间接地影响了很多人,这便是为公了。”他展颜道。
“是啊,到最后所有人都能受益。”
“的确好极了。不过老傅,你的模式仍有不可忽视的缺点啊。你叫大家不要报答对自己释放善意的人,是否有些违背人性了?”董越泽提出质疑,“难道你做好事就是为了得到回报吗?面对这种质问,老子实在不爽!期待对方怀着感激的心情回报,分明是人之常情,凭什么认定我们做好事的目的不纯呢!反之,如若好人总有好报,传出去不正好增加了人们做善事的动力吗?”
“你说得有理。只是,”我搓了搓手,分析道,“如果改成A帮助B之后,B不仅要以同样的方式报答A,还得去找下家C报答一次,似乎不那么容易被人们接受啊。罢了,今天先到这吧。下回有空我们叫上其他人,看能否产生一些新的想法。”
董越泽歇了口气:“此事确实可以先放一放。眼下还有个要紧的问题,怎么对付花贼?你有主意吗?”
我摇摇头。“暂时没有。”
“要不,我们把幻梦实验的事向社会公开,用舆论威胁花贼,你觉得怎样?”
我很干脆地回答:“不行。消息一出人人自危,你浇灭了大家心中的希望与积极生活的热情,害得他们本可以幸福得像个傻瓜,现在却陷入深深的烦忧。”
“阐述事实而已嘛,有何不可?我们的世界已经被幻梦实验的蝴蝶效应给干扰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我们正就读于一座根本不存在的学校,它是幻梦实验的产物,却被无形的力量修复,成了拥有二十年建校史的校园!我相信被篡改的地方一定不止这里。校外的人虽多半未曾参与实验,实验的遗留问题却未必危害不到他们。”董越泽如是说。
“所以呢?”我反问他,“他们知道了,又能做什么?你觉得花贼会害怕舆论吗?”
“不是血淋淋的揭开现实就一定是好的,有时候一味地揭露现实而不给出改善的建议,只会把人带向投降主义。闹得人人消极厌世,有什么好?”
董越泽竖起食指,凌空点了我好几下,龇牙咧嘴欲言又止。
“好啊,那我倒想问问你。你把外面的人蒙在鼓里,怎么拉拢人家跟我们一块儿声讨花贼呢?”
“呃……”我犹豫了半分,看来不得不承认,我的视角的确有所缺失。
“我们放出消息引发的动荡和付出血的代价到底哪个更大,你自己想想吧。花贼不会因为一次两次失败而停止实验。不阻止花贼,必将出现越来越多的受害者,芸芸众生何其无辜!当务之急,是让所有人提高警惕,提防花贼啊。”
“可是……”
“众人拾柴火焰高,你怎么想不明白呢?敌我实力悬殊,不寻求外界的庇护,结果显而易见,你真的打算眼睁睁看着我们的世界被花贼玩弄于股掌之间么?”
他眼见我犹豫不决,急得团团转,好巧不巧,保洁阿姨的水桶和拖把就搁在墙角,他大步流星直奔过去,扛起水桶,转头送我露天淋浴。“别再一根筋了!你以为我为什么反悔啊?傅海卿。”
尽管我动作敏捷,侧身闪避,仍然被淋湿了袖子。我所站的一侧是半开放的矮墙,朝下一看,果然有位倒霉蛋正叫苦不迭。
我们对视一眼,赶在倒霉蛋上来讨说法之前,双双撤退。等转移到安全地带,我才问他:“为什么反悔,你不是说过了吗?”
本想一桶冷水浇醒我,不想反而惹出一桩囧事,落荒而逃至此,气势全无,为表歉意他只好冲我尬笑。我拧干袖子,默不作声,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过去占座。
反正我的入学手续大概率办不成了,没什么好心急的,倒是董越泽,牺牲他的休息时间来找我议事,我实在说不出责怪的话。
新建的图书馆与教学楼相邻,两栋建筑间设有一条空中走廊,方才之所以能误打误撞跑过来,靠的便是它。馆内设有中央空调,掀开塑料帘,扑面而来的冷气令我打了个寒战。
他一声不响地先于我坐下,双眼紧闭,十指相扣,任由汗水在冷空气中蒸发,宣示着温度的变换。
隔着中间的座位,我们安静地呆了好一会儿。过后,他舔了舔嘴唇,慢慢对我说道:“我从前一直有所纠结,碍于情面没对你说。”
“其实我发现,你越想改变大家,效果越适得其反。有的人已然活成了固定样式,你不能抽去前方的轨道,只给他们留下一片荒无人烟的旷野,他们会彻底崩溃的。他们的人生是一条单行道,且他们已经这么走着了,你把自由还给他们,他们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伤害了他们脆弱的心,令他们一蹶不振,难道不是违背了你的本心吗?”
他说这话,我倒不知作何解。“真的有人获得了自由却反倒陷入痛苦吗?”我垂下头,感觉单薄的衣袖正被凉风渐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