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料到阁下非止医术,天文术算也颇为精通。这真是是令老夫讶异啊。”忘今焉面含笑意,眸中精光如刃,“不知还有多少未知的秘密呢。”
“食甚时刻,素来是历法推算之重。我不过是凑巧为新政添一份助力,又岂敢在辅师面前班门弄斧。”随云远同样笑得深不见底,虚晃一招。
曾经作为学贯四宗的剑宗辅师,忘今焉的占星术算之才不可小觑。但他日前一心只在扩张权势,沉迷与其他九算争夺巨子之位,杀死俏如来,抢夺止戈流之上。
随云远之所谓一蹶不振的假象示弱,可一不可再。她既然已经正式踏入这场乱局,便很难再有令忘今焉掉以轻心的机会。而她更加明白,克敌制胜的法门从始至终都在苍越孤鸣。她唯一的优势,大概就是始终对王权加倍警惕,没有忘今焉那种依仗王者为工具的狂妄。
但纵然有千万步,还要从眼前第一步。这张与忘今焉一争的入场券,是须得苗王来颁。
“虽有天象异变的推动之力,但祭司台的空虚终也不是长久之计。”随云远单独觐见,这方话已经说得近乎直白。她的声音缓和清淡,却不乏坚定,往日里那似有若无的置身事外之感,此时消弭殆尽,眸光灼灼之间竟有势在必得的自信。
苍越孤鸣自然也是闻弦知意,颇有笑容,“孤王可以将这理解为自荐吗?”
“是。”随云远说得坚决,却又跟上一句激将法,“端要看你敢不敢用了。”这话里颇有当年诘问苍狼王子可敢应我的旧事重演。
平心而论,祭司台手握神权权柄,何止是典礼祭祀,解读天象,国运推演,指导农牧,尤其在自然崇拜之风盛行的苗疆,可谓一句位高权重。论理,是不该由外境之人插手的。但现任苗王的情况比较特殊,一方面是苗疆内战的大量损耗,另一方面也是盟好各境,争取外部相对稳定的一种手段。
“国师乃是中原出身,风逍遥本道域刀宗之徒,如今再添一位鳞族祭司又有何不可?”苍越孤鸣温言道。
这话说得大气,却也狂傲,欲揽九界之才入吾瓮中的理所当然。虽她本也说得直白,但苍越孤鸣言谈之中,对于她一番心机谋划的默许态度,却也是昭然若揭。虽则在龙虎山之时,在对待撼天阙的分寸之中,随云远已经明显感觉到对方超乎寻常的务实作风,然而回想起其从孤立无援的小王子至今不过一载有余,如此飞速成长堪称恐怖。
谁还会想起,他当初也曾有过,仅以个人好恶而全盘寄托信任于貂玉青的过往呢?
随云远一璧思忖着有些复杂的感慨,另一壁按照腹案继续下去,“他国皇室血脉的祭司吗?”
“嗯?”苍越孤鸣在错愕不已之中,得见随云远越笑越恣肆的弧度,不自觉睨过一眼,眉心攒起一点,“又在作弄人了。”
“实在很抱歉。”轻愉慢笑戛然而止,近乎玩笑的措辞之中,却又沉甸甸得别样郑重,“海境之世,礼法森严。鲲帝、鲛人、宝躯、波臣,依等而分。因世系即权力与地位的传递秩序,绝不许半分混淆。”
与其说是为今日的捉弄致歉,倒不如说是昭示态度,重新定义关系的一种完结。
苍越孤鸣闻声目色明凛,但他略思了片刻才发问,“欲星移?”
随云远晒然一笑,“真要按照谱系来论,大概要称他一声表舅。不过其实母族这一支早就出了五服,与师相所在的鲛人主脉完全不是一回事情。一个早已在三王之乱中定为亡故的死人,并不值得师相特别留意乃至于告发。我认识他比你早些,这个人若说好相处,倒也不难相处,凡事只需记得两点底线出发思考足以。”
“哪两点?”
“鳞族利益,还有……鳞王。”尾音消散之余,犹如叹惋。
“但你当日却向鳞族提出加码的条件?”苍越孤鸣疑问道。
“因为从一开始,谈判的目标就是让他去敲史家的竹杠。”随云远眼中的笑意一瞬闪逝,端严了神情,“孤血斗场的反应,着实蹊跷。一般而言,对于令其关闭的王命,要么抵抗,要么臣服。孤血斗场的大掌柜却死于非命,一应账册和名单全部焚毁,分明是欲盖弥彰。”
苍越孤鸣亦是赞同,“所以,孤王已命岁无偿前往再查。他本就是孤血斗场的斗士拔擢,怎么,云远对这件案子有兴趣吗?”
随云远闻言本在轻轻摇头,听到最后一句却又点了点头,抬眼见对方面上的疑惑,开口解释下去,“我想申请参与调查。如此庞大的销金窟,背后与各大部落豪贵的关系错综复杂,最需要情报支援。但龙虎山一战,司空知命亡于尉长白日无迹之手,岁无偿因此不肯接受铁军卫的情报。”
“所以,你打算做这个中间人。”
“不,我打算双线并行。不同溯源调查得到的信息,如果一致,便有可信之处,若否……”则是进一步确证己方存在内鬼。
孤血斗场如此迅速干净地扫清首尾,也已经足以令人怀疑此点。因此调查孤血斗场真相只是其一,更为重要的是挖出向大掌柜通风报信的所在。岁无偿与随云远,一明一暗,殊途同归。
“这是泄密。云远有怀疑的对象?”
“我以为,泄密并不重要,对象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王上知情并能掌握这一切。”因由人所构筑而成的王庭,本就是没有秘密的所在。
苍越孤鸣愣怔一霎,仿佛是还不太习惯随云远这样称呼他,掩饰似的轻咳一声,却将话锋转换了方向,“鳞王宫是这样的所在吗?”
“什么?”随云远讶然望他,正撞进两泓柔光明灭的微澜之中,如山雨濛濛润泽一层光影,又似舒风徐徐拂过枝叶,竟将心中千百般机关卡顿住一瞬。
“那就留下罢,云远。”既然故国无可依恋之处,不如另择归处。
随云远后知后觉地将手背覆目片刻,难免一点无奈的失笑,“人说主君太过聪慧机敏,下属就真正难做,看来确实如此。这样的刺探,可真正是犯规咯。”
“既为苗疆属臣,又何须顾忌从前。此地事皆孤事。”
这话说得倒不像是王,而颇有些江湖草莽的大哥罩你的意思。随云远实在笑出声来,虽她心中似有一半静澈,一半湍流。静澈映日,如她此刻眉上疏朗之笑意,华照灿灿;湍流急旋于未知名的暗礁之下,却是不间断,不停歇的质疑示警,意图扑浪夺岸。但只在这一刻,暂时抛却千百般算计,忘却从前。
“承旨。不过我诚挚建议,你放几日休沐,毕竟,雨音霜姑娘要来咯。”
妖魔海既破,苗疆万里边城之围困遂解,随云远便已发出邀请,但远远没想到的是,剑无极和雪山银燕的紧随其后。
“哦哟,你就是苗王啊,很久没见了。最近很好噢?”剑无极跨步上殿,面向王座之上颇为自来熟的作风引起叉猡不满。
“无礼之徒!”
苍越孤鸣面色未改,抬手示意制止叉猡,“无妨。但是孤王不记得和你见过面。”
随即听到一声轻嗤,正是另一侧的随云远揶揄而笑,虽是答剑无极,目光也落在沉默不语的雪山银燕身上打量,“风间烈壮士的性情,倒是与你的弟弟并不近似。”
“就是因为我那个小弟,风间始啦,你们还记得吗?”剑无极被苍越孤鸣道破,却并无尴尬,反倒是顺着随云远的台阶一溜向上爬。
苍越孤鸣的面容稍有和暖,“风间义士,他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没呢,始给我讲与你有交情,现在中苗两境和平,我也没有什么大事要做,想找个好玩的所在。就和兄弟来见识一下苗疆。听闻霜也来咯,就这样来散心咯。”剑无极说道。
随云远留意到雪山银燕唯有在剑无极提及雨音霜之时,神色才有一丝动容。她无意识微颦双眉,心中隐约一痕不太妙的预感。
侧立阶下的叉猡立时冷目劈来,怒眉攒结,“荒唐!王府岂是你等说来便来的所在!”
“现在天下和平,这边是史艳文的儿子,俏如来的小弟,还有风间始的大哥,那边是我们的麻吉,大家交情这么好,还要拿身份压人啊!这样真是破坏中苗刚刚建立好地友谊啊。”剑无极故作哇哇大叫起来。
这一回是赫蒙少使面无表情地吐槽他,“苗疆与史狗子,没有什么交情。”
此言一出,场上立时气氛凝重,雪山银燕刃锋直指赫蒙少使,“不准你侮辱我的父亲!”
叉猡随即调动内劲,摆开架势,“在苗王府动刀枪,尔等欺人太甚!”她说话间掌刃已起,掌势之中已有煌煌浩然之气劲,便只等一声令下便要搏杀。
"哎呦,真呛怎样?"剑无极见状也暗自提气在手,但他并未第一时间出招,而是压制在后,“难道霜真正是被抓来的?”
“胡言乱语到此为止。”随云远话音未落之际,众人惊见殿上地面早已被无游丝盘绕而成的阵法霜寒封冻,动弹不得,“真诚一点罢,剑无极。还是说,你们此番来意本就是为了破坏中苗盟约。因为现在的中原领导者,已不是俏如来。”言下之意,是暗示俏如来指使他们前来闹事。
这种罪名可不能随便认下。
“喂,这位美女啊,饭不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
“我想要见霜。”雪山银燕收势,直抒来意。
须臾之间有意味不明的笑影闪过深瞳,随云远只看着雪山银燕道,“阁下倒是爽快。”
“嗯?”苍越孤鸣思忖片刻,却也扬手招来宫侍,“带两位前去面见霜姑娘。”
剑无极刚要跟随雪山银燕而去,才发现自己的双脚拔不动,只有他身下的禁锢阵法没有消除,“喂,苗王都答应了,你还没有解除术法咧。”
随云远不为所动,半垂眸轻声缓言,却又坚决,“你还没有道歉。”
“你们不也骂回来了吗?说史艳文……”
“没有人抓雨音霜。”
“啊,这啊,”剑无极尴尬地抓了抓头发,想了一下,倒也很是正式的一鞠躬,“对不住,是我瞎扯。苗王贵人有大量,请原谅则个。”
殿上冰寒之气瞬间消解避退,化为无物。苍越孤鸣只轻轻摆手,让他们下去。
然而令人更加料想不到的事情——
雨音霜等人的到来,非但没有让苍越孤鸣多给下属几天休沐日,反而是随云远当值的时限居然延长到了夜里。
“千里迢迢请雨音姑娘过来,就是这样为了将人晾在一边的吗?虽然叉猡费心安排招待,但是我看雨音姑娘完全没有游乐的兴致,尤其是,剑无极和雪山隐约来后,她的心情越发糟糕咯。”随云远望了一眼窗外渐起的灯火,又回视眼前摞放得半人高的公文,几乎要将苍越孤鸣的身影从中完全遮蔽去了。
“所以孤王正在加紧处理。”苍越孤鸣回答之时,甚至都没有停下手中朱笔。
“没尽头的奏章,有时限的邀请,你难道分不出轻重缓急来?”
“自然是国政为重。”苍越孤鸣严色正声,理所当然。
“墨风策的推行就不要延值?国师大人的担子远远更重才是。”
忘今焉可以点卯下值。她对此区别待遇深表抗议。
“祭司台相关,尤重机密。这不是你自己要求的吗?另外抗魔战线正在决战关键之刻,兵员换防,辎重后方更不容轻忽。”
随云远拎起一卷兽皮文书盖到面上,却向赫蒙少使守班的方向哀叹过去,“你家少主没救了,拖出去埋了算了。雪山银燕都欺到门上了,拜托一下,多少有点危机感好吗?”
但不等听到赫蒙少使每一次的失礼责问,苍越孤鸣隐有恼怒的音色先行响彻殿中,“云远,别胡闹。”
随云远随手扯下羊皮卷,露出一双眨巴眨巴的双眼正巧对视来人,她立即起身笑迎,如蒙大赦,“雨音姑娘来咯。”
雨音霜有些踌躇不决,步间似进还退,“我是打扰你们了吗?”
“没呢。”随云远连忙否认,双手合一,“主君过于勤勉,我正在忧愁怎么下值跑路。你来得正是时候,不,要是更早一点就更好了。”
“国事繁重,可也要保重自己才是啊。”雨音霜跟上一句,“天色太晚咯,还是早些休息。”
“但是孤王……”
“但是啊,”随云远立即挥灭殿中烛火,将人都赶出门去,“雨音姑娘,你看这月色真水,不到王府后苑赏月一番就真正可惜了。”
苍越孤鸣不得不败下阵来,索性顺下去邀请雨音霜,“那,请霜姑娘饮一杯可否?”
“这、好吧。”雨音霜也看出了这番非常想要下值回家的求生欲,一时也忍俊不禁,倒也稍微舒展了一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