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来老头子这抽个签?”
见到他要下桥,老者突然睁开黄鼠狼般放光的双眼,扑上前就横挡在地上。
“老头子,我这签可准了。抽不了吃亏,抽不了上当。”他一面嘿嘿笑着,一面苍蝇似的不停搓手,两只眼睛里满满是商人的算计与贪婪,不显分毫老态。
他自称是“武陵人”,却操着口混杂各地特色的口音;不东不西,不南不北,怪异极了。
不等朝拾开口,他先用皲裂而骨节粗大的手把那泛着油污的黑筒摇的“叮铃光啷”直响,一副强买强卖的架势。
“没钱。”朝拾无奈开口,语气戚戚,像是流浪汉遇上了来向他推销电风扇的销售一一雪上加霜。
“您可别说笑。”武陵人目露金光,伸出一根手指一一指缝内藏满泥垢一一指向朝拾腰间。
“摇一次签,只需要一枚铜板,您这里刚好有。”武陵人笑得牙不见眼。
从被饭香骤然唤醒的卢生一般,朝拾忽然惊觉,自己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粗布短打的古服模样,硌得人有些难受;再一摸腰间,竟真的摸到了一枚圆状硬物。
朝拾掏出一看,正是一枚古老的铜币,它泛着油光,因辗转无数人而被抚摸的平滑、古朴。
下一瞬,铜板就到了武陵人手里,他奸诈的笑着,一副没有道德束缚的自由样子。
然后,在朝拾反应过来之前,铜板化为了一缕金光,藏匿进了他的衣襟中。
签桶被高高的举到了朝拾面前,奇形怪状的签子画着字,距离近的几乎要戳到了他的眼睛。
你说他明明可以直接抢吧,可他还让你抽了次签。
"抽吧,抽吧!"钱一到手,武陵人就立马换了个态度。
朝拾却不急,慢悠悠的和他唠起了嗑。
“您说这怪荒凉的,人这么少,做生意的话不如换个地儿吧!”他状似好心的建议道。
“不少,不少,人可多着呢。”武陵人古怪的笑了起来,分享秘密般的压低声音,说出句令人寻味的话来。
“哦,那您这么大岁数了,还出来赚钱,不容易啊!”朝拾感同身受般叹息一声。
“是啊,这世道,谁又容易了呢?”武陵人似乎大为触动,又接茬说了下去。
此刻的他,背脊佝偻,似乎才真正有了年迈颓唐的老人模样。
“像您这样好说话的客人少见了啊!”言罢,老人要立即催了起来:“那您快抽吧,我这儿也有点赶时间,讨生活嘛。”
一个杨七的形象忽然活跃在朝拾脑海中。
不过这家伙可比杨七更怪、更滑。
他从刚一见面就明确了朝拾的所有财产,娴熟老练的“拿”钱让人摇签,就像是一个设计好了进程的代码一般,等在下桥的必经路上,令朝拾心生疑窦。
于是朝拾开始向他不动声色的套话,果不其然,短短几句,就蕴含了庞杂关系到“面试”本质机制的消息。
在朝拾来的一路上,没有见过一丁点人影(当然,女鬼不属于人类,毕竟是超脱了科学的范畴),而老人却说“人多”,那这人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是其他的“面试者”!
因此,老人才有利可图。
至于后一句老人说那些客人“不好说话”就直接印证了这一点。
试问有任何一个人在属于自己的物品被抢走后的第一反应不是立刻抢回来?尤其这个物品还是突然出现在口袋中,极有可能是面试中作为“保命工具”下发的。
依照惯性思维,自己身上的东西就属于“私人财产”。而老人作为“小偷”这一角色,“受害者”的态度自然不可能好。
这也能够证明:眼前看似普通的老者能够穿梭在不同“考场”空间内。这样的人,身份必定不一般,轻易得罪不起。
既然没有利益冲突,那就犯不着和人家对着干。
想到这,朝拾脸上迅速扬起笑来,年轻的面庞在微笑中更加明媚生动,不点头哈腰,没有那种哈巴狗似的献媚讨好,少年人的干净气质毕显,像是单纯只为和老人聊天而感到愉悦一般。
一旁老人被这不含恶意,纯粹的笑晃的有些不自然,干巴巴的也跟着笑了起来;记事以来,还从没有人这么对他微笑过。
朝拾套出了自己想要的消息,也不再迟疑,利索的从签桶里抽出一只混着油腥味的签。
签身细长,下尖上圆,圆头处用黑笔写了字,隐隐可以看见黑字覆盖下,还有原本的几个黄色美术字一一“鳕鱼豆腐”。
好家伙,老头这是从哪里吃了顿关东煮,顺回来这么一大捆签子;还费心巴力的在上面写了字,歪歪扭扭怪丑的。
不等朝拾开口吐槽,老人就故作神秘的搬出了算命惯用伎俩解释道:“天机不可泄露。”尽管他可能会错了意。
再然后,老人未卜先知一般,朝朝拾笑了:“一路向东走就是了。”
“年轻人,一路好运。”苍老沙哑,仿佛牧羊的苏武一般久远悠长的声音。
“唉,等………”朝拾话还没说完,老人已经没了踪影。
这个“面试”是诚心不让人把话说完的吧?
朝拾再低头去看那签子上的黑字,许久,才勉强看出字来,是“半醒半醉日复日。”几个字。
一一
朝拾顺着武陵人的话,一路东走;没半碗饭,眼前就出现了一座陡峭高耸的青石山。青石山棱角分明的山峰,一峰连一峰,在他面前展开,仿佛世界尽头处绕不过的嶂壁。
山的正中心,岩裂纹汇聚成一道半人高的裂缝,其中乌漆麻黑得没有一点光亮,像是有神秘力量无形撕开的一条通往深渊的口子,正在一点一点愈合,随时都有闭合消失的可能。
朝拾紧盯着那条缝,眼睛都看的有些发酸;最终还是要向前的,尽管那洞里潜意识让人畏惧,似乎散发着磷磷鬼火。
他欠身钻了进去,从储物柜中取出荷叶包缠到手腕上,手腕上的荷叶包一捅即破,其中的花粉给他带来一丝安全感;荷叶背面的绒毛摩擦着他的手腕,有些发痒。
缝隙极挤,冰凉的石壁紧贴着朝拾的皮肤,连转个身都困难,遇到危险更是会必死无疑,花粉成了他最大的倚仗。他的精神高度紧绷,尽量小的发出声音,脚步快而稳。
一切寂静的像刚开始的那口棺材,许久之后,他才仿佛从极远的地方看到了一丝亮光。
亮光就代表着希望!快出去了! 缝隙变大了些许,形成一个可以伸展开身体的甬道。
人往往在看到希望而又与之有一段距离时,便会更加千百倍的恐惧,生怕这希望只是沙漠中幻灭的海市蜃楼,朝拾亦是如此;在他终于一步冲进亮光中时,首先感受到的却是自己仍在剧烈跳动的脉搏。
出来了,好歹算是冲到亮处了。
大多数生物总是会有一种趋于光明的本能,像飞蛾扑火般,寻找着属于光的“安全”。
于是在看到众多齐刷刷扫来的目光时,朝拾是想躲也来不及了。
草率了!他只得被迫迎上那些带着如出一辙般怪异疑惑的目光,心中瞬息千回百转,寻找着最佳方案。
忽然,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他一下子跌坐在地,祥林嫂般重重拍着地面,半沙哑半哭腔的朝众人开口:哎呀!可算是找到人了!
朝拾号叫着,努力从眼角挤出两滴泪。
很快就有人上前来扶,他们警惕的众口齐声的问:“发生了什么?!”比起担心,更像是在顾虑着隐情,又像在星系发现了新送上门来的猎物,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人。
朝拾似乎没注意到众人的异样,他期期艾艾的张口,开始编起瞎话:我本是武陵郡的一户捕鱼人家………
他的话说一半,藏一半,填充的部分照“抄”武陵人的说辞。既不过分暴露自己话中的漏洞,也套引出这里的一些基本信息。
这里,被村里人称为“桃源村”,是一处与世隔绝,自给自足的世外桃源。
村里人说着,脸上都流露出一股自豪之感,而当朝拾问及与世隔绝的原因时,他们又一个个讳莫如深的样子,语气生硬的转移话题。
这个村子没有时间概念,这里的人一代代生于斯,死于斯;既像儒家所推崇的大同社会,也像封建王朝残余的一块碎片。
这里人衣着打扮不同于现代人,从他们的语气、神态、惯性动作、农业作物上也可以嗅到他们身上的古老气息,除却一开始异样的诡异目光之外,这里几乎就是一处留存于时间缝隙中的古代原生态的理想社会。
但那一抹异样,却始终在朝拾心中挥之不去,他作为灵异主播的潜意识在告诉他,眼前一切的荒唐不详,但普通人的视力却不容许他摸寻到危险讯息的蛛丝马迹;他低垂下头,尽力装成外乡人误入他乡后,不知所措的羞涩模样,抿着嘴不多言。
“来者是客。既然来了,那就小住上几天再走。”一名须发皆白的威严老者一槌定音。
周围人称左右拥护在老者身侧,在他表态后纷纷赞同,热情好客的欢迎模样与开始时大相径庭;很显然,老者是这里极具威望的核心所在。
老者又转身对身边人嘀咕了几句,像是在吩咐筹备些什么东西,接着笑眯眯的看向朝拾,比起慈祥,倒更像是在看一块肥美的肉。
良久,老者开口决定了朝拾的去处。
“就先安排客人居住在村子正南面的六福家里吧。”
话说我还没发表意见来着?算了,无所谓。朝拾已经习惯了这个破面试不让人把话说完的坏习惯。
众人于是就簇拥着朝拾走了,全然没有问过一句他去留的意愿,仿佛他只是一个需要安置以便取用的物品。
朝拾一面应付着众人,一面“顺从”地接受安排;可以感受到,众村民都因为他的配合而愉悦起来。
以他现在的处境,反抗是必然没有用的。在朝拾被安排好住处后,他注意到,人群中四个强壮的村民,从四面呈包围之势堵死了所有能够逃跑的路线,有的人手上还露出半截显然不是耕地用的麻绳来,这怎么还带强买强卖的?自己手无寸铁,势单力孤,逃也只有被抓回来的份。
至于花粉,现在还没到使用的时候。
顺从成了当下情况利益最大化的选择。比起防狐狸,村民们显然更不会放太多注意力于一只人畜无害且头脑简单的雪白兔子身上;更不会料想到,这层兔子皮下潜藏的是一个怎样的灵魂?
朝拾不反抗,微笑着主动融入了村民中,动用一切感官在为数不多的时间内寻找着夹缝中的一点关键,像是鬣狗在仔细搜刮食草动物银白骨骸上的丁点肉丝残渣。
忽然,他浑身一僵,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泼下,从头凉到脚。不是吧?不是吧?他勉强维持着表面的云淡风轻,脑袋却像是被撞后余颤连连的钟,嗡嗡直响,手心里汗湿一片。
这和自己走在一起的都是些什么玩意?!!
他目光呆滞的看向村民的衣襟处。
左压右,是死人才会有的穿法。
怪不得之前会有一种形容不上来的违和感,感情自己这是捅了坟山了。
朝拾感觉自己血液都在从脚底往上逆流。那一张张微笑热络的脸孔现在看来,却陡然变得呆板僵硬,那弧度相仿的微笑,仿佛批量生产的纸人,直勾勾的眼神,盯的人心慌。那些模糊的聊天谈笑声都好像是在讨论“人肉的最佳烹饪方法”,朝拾眼前冒起璀璨金光,脑袋发出尖锐阵阵的鸣叫。
自己这走的,应该不是通往村南面的屋子,而是直达地府的道路吧?
但朝拾发现了周围都是死人后反而没觉得过多的紧张,也许是他作为灵异主播,被无数次锻炼的大心脏所致,此刻,他居然觉得有些莫名的激动。
至少这群家伙长的人模人样,虽然不知道往后会变成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模样,但至少也比一开始女鬼的“贴脸杀”要好上许多,甚至大发慈悲地给了一点适应时间 。
转眼间,只见村正南面一间孤零零的小木屋已经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