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拾就这样被安置在村南六福家中,但六福显然对他的到来并不太欢迎,六福拘谨且防备地站在屋角,眼神中闪烁着惊慌的光,对于这所老屋子,他表现的比朝拾还像一个客人。
朝拾慢吞吞的找了个地方坐下,目光隐晦的扫过屋子里的陈设。桌面、地面、椅面都蒙着一层暗色,墙角蛛网上挂着几只死蜘蛛,六福接受了现实般生疏的挨个翻找落尘的柜子。
最后,六福从最低抽屉里抱出一叠厚重潮湿的被子,苔藻类植物混合着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他赶紧用力在那黑绿痕迹上一抹,虽然没什么用处。
“只有这个,你就将就一下吧。”六福有些不耐烦的转身,随即愣住了。
在他翻找被子的时间里,朝拾并没有大爷似的抱手闲着,而是已经收拾出了一间房屋,虽然没有焕然一新,但至少擦去了浮尘,勉强可以住人了。此时,朝拾正洗着抹布,走进了另一间房,开始打扫。
一想到之前自己还以小人之心的暗骂朝拾摆官爷架子,六福不免有些愧赧,他沉默地走上前帮忙,虽然还是没有过多交流,但态度明显软化了不少。
朝拾却不知道自己的无意之举让六福产生了好感,他只是习惯于不闲着;况且,自己收拾的房间也比别人来收拾可靠的多。
明明只有朝拾和六福两人,但这一收拾,就是三间房。朝拾不问,六福不说,问了也没用,六福照样不会说,朝拾不常干白费力气的活。
一转眼就到了日暮,朝拾正打算去村子周围实地观察,柴门却突然被敲响了。
“叩叩。”声音慢而静,仿佛连间隔都计算好了时间一般。
“谁啊?”朝拾被这冷不防的敲门声吓了一跳。
“我……我是桂香……是……六福的妻。”女人犹疑不定的声音隔着柴门传来。
“我是来找六福的,开门吧!”
虽然这屋子明显常年无人居住,但也是六福名义上的“家”,试问有哪一个妻子,回家还需要用“找丈夫”这个古怪的理由?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在明明白白的告诉朝拾:这里头有鬼,我看你敢不敢开门?
这里真的是六福的“家”吗?
正当朝拾打算开门时,一旁的六福却像是如梦方醒一般快步上前。
才打开门,一个麻衣打扮的中年妇女显出身形,她紧张的攥紧手里盖了蓝碎花布的篮子,更像是一个初来乍到,为打好关系来给邻里送饭的。
见到妇人,六福生疏的开口:“娘……娘子?回来了啊?快请进。”
被缠的只有巴掌大的小脚迈进了屋门,妇人先是看了一眼朝拾,眼底有哀色闪过,再看向六福,生涩的笑:“相公,我做了饭,快招待客人吧。”这次的称呼熟练了很多。
她明显是知道朝拾的存在的。
从她身后又蹦出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唇红齿白,穿一个红肚兜,进门就开口礼貌的叫人,但却不是朝拾:“爹,娘,你们好!我是阿宝。”是一点也不怕生。
小孩成了精的人参娃娃一般招人喜爱,一转眼就围到了朝拾身边,哥哥长、哥哥短的叫。
一名弱柳扶风的女子在阿宝后也向戏子上台般进了屋,她羞涩的看一眼朝拾,脸上就泛起了潮红,又急忙低下头帮着摆好了饭菜,也不看朝拾,只是抿着嘴笑,笑得朝拾一脸莫名其妙,以为她得了怪病。
朝拾看着眼前荒诞的一幕,不知所感。六福一家像是舞台上临时组建的四个饰演美满家庭的演员,未经磨合就上台,自述扮演的角色互相认识着,就像是未加润滑剂的新齿轮一般,僵硬刺耳的运作着,围着朝拾这个“主角”而转。
饭菜已经摆上桌,三菜一汤,还挺丰盛。就是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没有一点味道散发出来,像极了祭祀时烧的纸制品。
“快坐吧,一会儿饭菜该凉了。”女子温婉的向前,想要搀扶朝拾,被他不着痕迹的躲开,他的手搭上女子的双肩,半强丨迫地把女子按在椅子上,明明不想触碰,却又故作正人君子的转身,为女子盛了饭。
这菜根本就没有冒热气,何来放凉一说?他露出温文尔雅的假笑,看着女子岔开话题:“敢问姑娘芳名?”
“花眠。”女子低声回应,装作有些羞于启齿般。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后还来花下眠。这名字好!”在花眠的眼中,公子漾着笑意欣赏的目光看过来,眼里清楚地倒映着她的身影。
女子呆愣了一瞬,紧接着慌张的突然低下头,刚缓过来的脸又红到了脖根,她急忙捉住一缕头发来掩饰,手一下一下的捋着,不仅在理发丝,也像在梳理着纷乱的心。
极具欺骗性的美丽皮囊本就是朝拾吸引流量和打赏的一大利器,现在用起来更是得心应手,轻易就牵动了一个“涉世未深”的姑娘的芳心,许多年的摸爬滚打,他早就习惯于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并不以此为耻。
朝拾看着那几盘有色无味的菜,实在有些难以下口。
他想知道这疑似纸质的饭菜该怎么吃,余光看见姑娘,有了主意。
花眠作为土生土长的村里人,此刻派上了用场。
只见他“贴心”的为姑娘夹了一筷子菜,温柔道:“快吃吧。”
一旁的桂香和六福似乎也乐于见到两个年轻人的亲近,装作照顾阿宝,给小孩碗里垒了高高的一座大山。
朝拾含笑盯着花眠,期待的看着花眠把脸贴进饭菜。她把脸贴近饭菜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魇足地舔了舔嘴角,眼珠子咕碌碌一转,温柔小意的脸上显出几分鬼气来。
一旁的阿宝三人也是如此。不过“享用”完后,小孩古灵精怪的扮了个鬼脸,一不小心把嘴咧到了耳根,露出几颗鲨鱼般的锯齿来,根本不像正常小孩会有的样子。
见到朝拾还没有动,四个人的目光追光灯般射了过来。他们的身子和手都正对着桌子,只有头成不同角度转过来,不似鸟类般灵活转动,却像是深深被捏碎,骨头扭成的样子。
对上他们眼里针尖大小的猩红瞳孔,朝拾从容的俯下身,装模作样的也对着碗深吸了一口气,又用指背揩了揩嘴角并不存在的残渣,风度翩翩的回看众人。
“啊,饭吃完了。”六福意犹未尽的看着朝拾发出一声喟叹,桂香险些没收住直勾勾的贪婪目光。
阿宝也恢复了小孩似的活泼,窜到朝拾身边吸着气,童真且残忍的看向他。
“哥哥,你的身上好香啊,我能尝尝吗?”阿宝带着葡萄似的大眼睛,一脸陶醉。
“是吗?你长大以后也会这样的。”朝拾搬出了大人的说辞来堵阿宝的嘴。
“但是我不会长……唔。”阿宝刚开口,就被脸色剧变的六福捂住嘴拉到一边。
“我还想尝……”阿宝不甘心的还想说什么。
“小孩子一边玩去!”花眠疾声开口,身体不着痕迹的挡在阿宝和朝拾之间,隔断了阿宝炽热的目光。
似乎是觉得刚才有些失态,花眠又柔声补了一句:“阿宝乖。”,但在朝拾看不见的角度,她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满满是警告的意味。
阿宝翻了个白眼,不以为然地吐了吐舌头。
“屋里闷,我们出去走走吧!”花眠转头时,脸上又重带上了善解人意的笑,如清风、似细柳,让人完全难以把她用饭后无意间暴露的本性和对阿宝的厌恶结合到一起。
花眠这一提正中朝拾下怀,他却装作不疾不徐地为姑娘开了门。
“请。”他谦逊有礼的伸出一只手,像是看高额保险般笑容愈发真挚起来。
路上,朝拾状似无意道:“眠姑娘觉得,村口那一片桃花林怎么样?”
“桃花林?”花眠露出了疑惑的神色,“我没听说过有桃花林”
“啊。”朝拾遗憾的应了一声。
“是这样的,村口假山背面,有一片桃花林,我经常去那儿,那里桃花四季常开不谢,花落纷纷时灿若云霞,美极了。”
看着花眠眼中好奇憧憬的神色,朝拾弯了弯眼,暗示道:“有机会眠姑娘倒是可以去买看看。”说不定我们还能碰上。
村子不是很大,朝拾一路和花眠说说笑笑,也就把大致轮廓记在了心里。土地,桑麻,阡陌,鸡犬,稚童,农人……
圈栏里圈养的牲畜几乎全是纯色,被打理的一干二净,和朝拾遥遥对视上,让他迷糊了一阵,仿佛他和栅栏里的牲畜们没什么区别,除了他站在栅栏外,那些牲畜站在栅栏里。
一切都与寻常无异,如果忽略掉来自四面八方监视的目光的话。
朝拾还注意到,路线之间有很多处缺漏对不上,花眠似乎在有意的避开什么地方,经过时格外紧张,磕磕绊绊借口小道风景好,把他往别处引,仅仅带领他围绕村子内圈转了一点;也没预想到小道泥泞多石,不仅崴了脚,还把裙子粘上大片泥点,最后还是一瘸一拐地被朝拾扶回小屋的。
朝拾啼笑皆非的看着一脸懊恼的花眠。她紧捏着裙摆,在极力掩盖污泥;清澈澄明的眼睛躲闪着朝拾的目光,自觉丑态毕露后,又凝起柳眉瞪了回去,像是卸去了娴静端正的伪装,更多沾上一丝“人”的活气。
朝拾看的出来,花眠也在努力的扮演好“妻子”这一角色,和其他人配合着各司其职的演绎,现在的舞台上呈现出和睦美满的一家四口。
朝拾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隐隐有些预感,想来想去,又想回到了一开始的女鬼身上;既然都是鬼,又为什么只有那红衣女鬼独自离群?女鬼是怎么变成那个样子的?她是否也和他一样是“闯入者”?
诸多疑团杂乱纷扰在朝拾心间。但是题目还没有看完,现在解题还为时尚早,他索性不再钻牛角尖,准备等到晚上,去实地考察一下今天花眠引自己绕过的那两处地方,届时再做下一步打算。
请原谅他实在难以把自己当做菌菇类一样躺进那条培养皿般的被子里,朝拾靠在椅子上,养精蓄锐,筹备着晚上的行动。
时间说长不长,大多数村民沿用传承下来乡土的习惯,在日暮时分用完饭后就上床休息。天近暗时,黄土路上已经杳无人迹,所有村民都像是凭空蒸发了一般,只有村头树上乌鸦在拉长声音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