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不可置信地抬头。这是——明王在叫她的名字?
方才那张慵然璀璨的半边脸,已经隐入一张银面。
这回她看清楚了,银面上细细描摹着眉眼嘴巴,精致得与其主人的脸庞不相上下。那眼窝却是刻得极深极深,似乎要尽力隐藏眼眸中的流光,不叫外人轻易看去主人的心思。
“明王殿下……”
小荷总觉得这双眼窝渗人,忙低下头去:“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唐突您的,是……”
刚想说是那位宋将军干的好事,可再一转念,自己现在有求于人,还是不要多嘴的好。
随即,腿一软,跪下了:“明王殿下,求您救命!我的伙伴们在北边遇上了贼人,若没有救援,他们就都死了!”
羞耻和愧疚涌上来,小荷脸颊涨得通红,双手在衣裙上搓着,全然忘了还有一副卷起的图纸握在手里。
明王慢慢走过来,一伸手,把揉皱的图纸夺过来,道:“本王凭什么帮你?”
小荷磕了个头道:“因为贼人出没的地方离京城不远,且有组织有兵器,若无京城内帮扶,是无法在荒地立足的。且留这伙贼人在北面,对您的布防没有好处。”
明王似乎在笑:“区区几个小贼,能奈本王何?”
小荷道:“放任贼人,便无法捉到城内内奸,对殿下您自然是个隐患。”
明王顿足在她跟前:“你倒是敏锐。抬起头来。”
小荷将额头从摁在地面的手背拱起,面向明王。
——好一张倔强的脸。
——纵然在求他,纵然在假装冷静与他分析利弊,然眉宇间仍然透露着一股“迟早我要干死你”的气势。
哪有这么求人的。
明王转回身,坐回椅子上,把腿一跷,打开图纸开始细看:“但本王凭什么要帮一个刺客?本王不立刻要了你的命,已是你的万幸,你居然还敢有求于本王?”
图纸遮住了他的脸。小荷忍气吞声,再次恳求道:“殿下若愿出手救急,我大梁子民定会念着您的好,对您也没有坏处呀。”
“不需要。本王已经在你们大梁子民心里被千刀万剐了无数遍,这点好顶什么用?”
“……”
小荷哽咽,实在不知还能说什么。
这人油盐不进呐!
明王撩着图纸看得起劲,并没听见面前人已经忍不住开始啜泣,把嘴又是一张:
“再说了,你数次刺杀本王,本王没立刻要了你的命已是万幸,你居然还敢对本王有所图谋……你哭了?”
小荷又气又悔,捂脸嚎啕起来,终于意识到自己回来苍都就是个错误。算上她发烧昏迷的这几日,过来已有近十日了。
有这十日时间,她跟玉宝就是爬,也能爬到乌云山堡垒求救了!
鬼迷了心窍,猪油蒙了脑,才会觉得来求一个贼王会有用!
现在,伙伴们定然已经凉透了。她没了家,没了小姐,连想保的人也没能保住。一个弱小之人,在改朝换代的浩劫里,被轰得连渣也不剩。
只有高高坐在椅子上那些人,在争相得利。
小荷肿着眼,决然四顾找寻着,只看见一个立在桌上的花瓶可用。她踉跄起身,一把抄起花瓶,不管不顾朝明王砸去。
明王拿手一挡,花瓶刚好崩在一旁架子上,飞出的碎片狠狠拉在小臂旧伤上——上回在平政殿梁帝死时,小荷就拿一把钗子刺在那里。
“你发什么疯?!”
小荷确实要疯了。绝望催使她抄起手边所有能拿的东西朝明王砸——茶盏浇了他一身水,砚台泼了他一头墨,一本书还往他脸上扇了一巴掌。
明王也生气了:“住手!”
物件儿噼里啪啦滚了一地。满地动静中,明王躲开最后一支打在他肩上的毛笔,一个跨步上去摁住小荷开始搬动书架的手。
“不许砸了!”
小荷绝不肯松力。挣扎间,“啪”地一个巴掌,狠狠甩在明王脸上。
紧接着——
——“啊——!!好痛!!”
她的手被坚硬的面具咬了!
含着满眼泪花,小荷气得晕头转向,一个踉跄,已被明王钳住手腕逼在角落。她的手指颤抖几下,终于被捏得脱力了。
“个头不高,力气怎么这么大?”
“你就这么恨本王?”
“本王不过做了你们大梁人都想做的事,且未必就不会是一个好君主,拼死反抗我到底能有什么好处?”
他受伤的小臂因为用力圈禁而开始渗血,挨蹭在小荷衣袖上,小荷看了只觉恶心,想挣又挣不开,只好拿肩膀往前撞他。
“你不是大梁人!”
“我不是大梁人?”
明王低低地笑,气得好像被踩住尾巴,臂上一用力,又把小荷堵了回去:“那又怎样?我告诉你,我就偏要坐在你们大梁的皇位上,我、偏、要。”
“听见了吗?”
他想恶狠狠再吓唬吓唬小荷。可是小荷看起来近乎昏厥,眼中的恨意疯长,让他忽然觉得没意思起来。
“算了,不玩你了。”
“你的小相好们没事,想必这会儿已经到了那什么乌云山,躲在堡垒里商量怎么来杀死本王。那伙贼人已交给宋汀受审。”
他掌心一张,松开小荷的手腕后退两步:“满意了?”
头晕耳鸣中,小荷努力喘气,想从他的气息中逃离。这样逼仄的距离,反让她一时根本听不清他说话。
等反应过来,她忽然想起宋汀带她来的时的那个笑。那是一种明知等下会发生什么的恶劣的笑。
原来如此。
她忽然感觉脱了力,垂下头去,咬着牙吐出一个笑。
“多谢明王殿下。”
“这就多谢了?难道不怕我骗你?”
小荷低声道:“您好歹也是个皇子,不会拿这种事骗人,否则这皇子就没法做了。”
刚松开她的那只掌心又攀上来,握住她的下巴:“那么,小荷姑娘,方才你在我屋里做的这一切,该怎么说?”
“既知我是皇子,就没想到一而再、再而三挑衅我的后果吗?”
明王忽然掌心用力一拧,逼迫小荷转头去看满屋狼藉。
小荷闭上了眼睛:“我的性命,就随殿下您处置吧。”
她没什么好挂念的了。“挑衅”了明王这么多回,也许旁人早死了,她还能活着也是个奇迹。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我要别的。”
“我很喜欢你。”
“留在我身边,顺从我,侍奉我,我允你有朝一日会留下你家小姐和你那小相好的命。”
小荷愤然睁眼,却被他拇指掐住嘴不许说话:“你没得选。”
一瞬间,他像变了一个人,方才还恶劣捉弄她,这会儿却像一条现出原形的蟒,盘住她,让她动弹不得,无从拒绝。
两人袖上的血印在一处,紧紧交缠。他的手指冰凉,摁在她脸上寒得让人哆嗦。
即便隔着面具,小荷也能感到那双眼睛极具压迫的窥视。
他必是已经拿住了小姐的消息,才能说出这般混账的话来。
小荷强行摁捺住怒意和恨意,希望自己的苟活能换来小姐一分半点的消息。
她脸上的每一丝变化都被明王细细观察着,判断着。
明王终于放开了她。
“想通了就好。”
“从今日起,你就住在这永良宫里,伺候本王。”
他又捡起方才那张图纸,可惜地抚了抚上头褶皱:“现在,你出去吧。”
小荷忍气吞声:“不用我清理屋子吗?”
明王从面具后抬眼看她:“本王自己来。”
他好像又从一条蟒蜕了皮,又变成一个人。
小荷打起颤抖的腿,往屋外退。
等她出了屋子,明王蹲下身去,从地上一堆零碎里捡出他的荷花络子。
络子先前沾了梁太子的血,他小心地洗静后,想放在桌案上等着晾干。
可是被小荷一挥手扫到地上,丝线又被勾坏几处。
明王捧着络子心疼极了。
*
小荷出了这永良宫的正殿,才发现殿门口一直站着侍卫。方才动静太大,虽未得明王传唤不能进屋,但这会儿他们都将手虚虚摁在刀柄上,以警告的眼神看向小荷。
她立在院中树下,望向四周。有两座偏殿分别围在正殿两旁,不知明王想要她住在哪里?
看了一圈儿,这院里似乎除了她和侍卫,就没别的宫人了,只好自己走去察看偏殿。
左殿推开门,是一座书房,看起来却是尘封已久的样子。书架上结着蛛网,书卷倒是很多,但全部蒙着灰尘。
她退了出来。
再去右边看,发现里面收拾得还算整齐。屋子方方正正隔了三间出来,简单放着桌椅床榻,显得非常空旷。
大约就是她能住的地方了。
小荷颓然在一张凳上坐下,想,她这到底算是身不由己,还是苟且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