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对暴动并不感到惊讶。
惊讶的是,明王居然死了。
他千里迢迢率大军从大虞打进大梁,一路败绩屈指可数,最后竟会死在一场暴动里。
简直荒唐。
像有一把重锤落在心上,小荷觉得心里颇有些憋闷。
她没想到自己听见明王的死讯,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内觉得高兴,而是觉得恐惧。
明王死了,局面更要大乱。过不多久,他的兄长怀王就会长驱直入。
这位怀王,据说,更难对付。
小荷当机立断做了一个决定:跑。
停云却一直在旁哭哭啼啼,说她刚找到一个好差事,差事就飞了,以后只好在这荒僻的永良宫度日,可怎么好。
小荷道:“跑哇!你非要留在这儿干什么?”
停云却摇头拒绝:“不,我出去就是个死,不如锁在这里,兴许活得还能久一些。”
她似乎看穿了小荷的心思,猜测道:“小荷,你不会……又想逃跑吧?”
小荷干过的事,早已在宫人间传遍了,大家都为她还能整日待在明王身边捏一把汗。
小荷不置可否。
“我帮你。”
停云坚定道。
“你留在这儿,迟早会被怀王知道的,还不如赶紧跑。”
小荷很惊诧。她们相识时间不长,对彼此也并不算了解,但停云居然愿意帮她。
说干就干。她们不能直接对门口侍卫动手,于是商定,先由停云进出永良宫一趟,就说宫中缺些东西要去取,侍卫一般不会拦她。
等到了晚上,就让小荷换了停云的衣裳,和落月一起去取白日里没拿完的东西。
可巧原来的侍卫被调走了,新来的几位对她们甚是脸盲,小荷居然有惊无险地糊弄过去了。
等出了永良宫,走到侍卫们看不到的地方,落月告诉她:“往南走,南城门之前塌了还没修好。且据停云说,现在人手都尽数调往西门抵挡暴动,南城门应该好走。你出去后,沿着大道一直走,就能出城。”
小荷谢过她,与她道别。
等落月人影消失在甬道后,她却并不直接往南城门去,而是迅速摸去养着玉宝的马厩。
所幸战马已全部出动,只剩下两三个马夫在此看守。她屏息寻到时机,牵到玉宝,往鞍下一摸,她的刀还在。
甚好。
待马夫察觉时,她已翻身上马,直奔南城门了。
南城门果然已经坍塌,且确如停云所说,兵力多半都被调去西城门。她顺利混了出去。
玉宝的马蹄越过残垣断壁,落在大地上的那一瞬,小荷感觉自己自由了。
在永良宫被关了那么久,她感觉自己已经快要被榨干。先是日日对着明王那张脸虚与委蛇,再是无所事事只好胡思乱想半个多月,实在太痛苦了。
现在,她,终于摆脱了。
除了院落中静悄悄的风声,和停云、落月的说话声,她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听见过别的声音了。
而如今,随着她在大道上一路向南,耳中逐渐充盈了沸沸人声,人人都在议论城西的暴乱,和明王的死。
小荷冒险坐在路边假装扭了脚,多听了几句。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在她被“软禁”的日子里,明王突然把几个朝廷命官的家抄了个底朝天。
人们以为是他要开始烧杀掠夺了,个个自危,他却又没了动静。
不多久,放出消息来,这几位朝廷命官,都与一位姓“徐”的有勾结。这位姓“徐”的,原是大梁南方泸洲知府,听说这家还曾出过宫里的娘娘,后来不再任官后,便搬到苍都来居住。
梁帝死后,曾在苍都北方乌云山那里,出过一伙强贼,被明王掀了老巢后查出,这伙贼人居然是徐家豢养的私兵,因为明王封锁苍都而得不到城内供给,因此数次袭击北撤的流民和大梁残军,所幸被端掉了。
今日起暴动的,就是徐家在城内豢养的另一波私兵,若非明王近□□查得紧,徐家铤而走险,赌命一搏,与其他反虞势力共同蓄力,才制造混乱杀了明王。
揉了一阵子脚踝,小荷心下已逐渐明了,原来如此。
怪不得在乌云山那会儿会莫名遇上强贼,原来是家贼啊。
也怪不得明王那么积极去端这伙贼人,她还以为是真好心要去解救大梁人呢——怎么可能?她的求救,不过刚好让明王嗅到这丝隐藏的危机罢了。
可千算万算,就算他再敏锐,也毕竟是在大梁的土地上,被算计了死在这儿,多正常。
小荷不再多听,翻身上马,从人群中往南穿行。
街上的人还是那副慌乱的样子,南南北北地来回跑,稍微恢复了一些的秩序在暴民冲击下又乱成一团。苍都很大,城南离城西很远,但恐慌和混乱的传播如同瘟疫一样快。
她再不走,就永远走不了了。
小荷摁压下一切纷乱心绪,抽回抚摸着短刀的手,勒住缰绳没有回头。
明王死了,他的脸,他的谜题,他的过往和将来,都将烟消云散,又与她何干。
她要去找到小姐,跟随小姐一同与怀王作战。
*
苍都城西,已杀得一片大乱。
高高扯起的大梁旗帜本该让苍都人感到鼓舞,但此刻,却让苍都人避之不及。
起先,明王进城后,不少人都暗暗集结起来,就算无法和大虞军对抗,也能给他们添不少乱子。
再后来,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
集结起来的势力里,有那么一支,似乎专找自己人的麻烦。
今日抢粮,明日要马,把某些大虞军管不到的角落,搞得乌烟瘴气。
起先,人们无不支持反虞。可这根搅屎棍一出,很多时候连支持的是谁也搞不清楚了。
*
残阳下落,尚有最后一丝余晖染红天空。
马儿用力扬蹄,因插在腹部的数支羽箭而感到剧痛,终于踉跄摔倒,将马背上的明王狠狠摔了出去。
这不是第一匹为他死掉的战马——明王即刻翻滚起身,却在站起来的一瞬,背后被刺了一刀。
接着又是一刀。
长刀狠狠挨着心脏插过,明王发出痛呼,不待回头,又是一刀。
他用力握住刀尖,阻止刀身继续深入,腾挪出另一只手将背后之人掀翻在地——竟是个大虞军中的小卒,两只颤抖的手还握着刀柄,眼中惊恐,好像自己也被自己吓到了。
“请恕罪,明王殿下!”
话音刚落,一支羽箭在混战中飞来,正中小卒后脑。宋汀奋力杀来,大吼道:“殿下!”
然而他来不及赶来。好像一瞬间内,明王身边的人个个儿都想要了他的命,除了大梁人,还有不知何时披了大虞军的战甲混进来的人——齐刷刷将刀尖对向他,刺来。
——他被算计了。
明王闷声将血水都咽回去,一把长刀朝四方劈去,很快撑到宋汀率人赶来的时候。
“殿下,这姓徐的和怀王有合谋!”
“殿下,您先撑着,援军马上就到!”
明王已口不能言,用力以刀撑地,但已摇摇欲坠。今日出行,本欲在城内四方走一走,亲眼察看一下城内现状,却不想在这处犄角旮旯巷里遭了袭击。
怪他今日走得稍远了些。
若非看见街上两个女子颇为眼熟,一个像极了那日被放走的林姓刺客,一个像极了先被“软禁”在永良宫中的小荷,他跟了上去,也不至于被引到这死角处。
连中数箭,数刀,身上被插得全是窟窿。
倒地闭眼前,明王想,能如此精准找到他的弱点并利用的,只有他的兄长怀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