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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知如同沉船,在冰冷幽暗的海底缓慢上浮。
最先恢复的是听觉。
“……怀清!谢怀清!醒醒!听见我说话吗?坚持住!你现在要保持清醒……不能睡!”
一个带着哭腔的、嘶哑的声音不断呼唤着,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和强作镇定的自我命令,是余天云。
接着,所有感知慢慢地回到了谢怀清的身上——刺骨的寒冷依旧包裹着他,让他如同躺在冰窖里,身上的衣物依然是一阵黏腻冰冷的触感。
在冰冷的寒意中,右脚踝处那持续不断的、如同被重物反复碾压的剧痛,也让人无法忽视,每一次心跳都像有锤子狠狠砸在伤处,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然而视野模糊,仿佛被一层水雾遮蔽着。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上方被高大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暮色沉沉,呈现出一种浑浊的灰蓝色。然后,一张满是泪痕和焦急的脸庞凑近了他。
余天云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嘴唇毫无血色,那双笑起来闪着光的眼睛此刻红肿不堪,泪水顺着脸颊不断滚落,在下巴处汇成水珠滴落,他死死咬着下唇,甚至咬出了一道深深的白痕。
在谢怀清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他终于忍不住,不住地流着泪。
看到谢怀清睁眼,余天云眼中猛地爆发出巨大的、近乎狂喜的光芒,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淹没——他知道,谢怀清现在依然还没脱离险境。
“怀清!你终于醒了……太好了!别睡,千万别再睡!”他语无伦次地喊着,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抑制不住的颤抖,他用一只手臂死死地环住对方,好像在阻挡热量的散去,另一只手则轻柔地、带着安抚意味地将谢怀清的脸转向自己,试图让对方集中注意力,“谢怀清,看着我!跟我说话!说点什么!名字!学号!随便说点什么都行!”
他急切地要求着,仿佛这是维持谢怀清生命体征的关键步骤。
谢怀清张了张嘴,喉咙干涩灼痛,只发出几个破碎的气音,于是他努力聚焦视线,看向余天云那张狼狈不堪却写满深切恐惧的脸。
青年单薄的身体抖得厉害,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后怕,清瘦的肩胛骨在剧烈颤抖。
而青年那只紧紧握住自己手腕的手,传来源源不断的暖意,正如他毫不掩饰的深切关心,让谢怀清像被烫到一样心底一热。
“我……”谢怀清艰难地发出声音,每一个字都牵扯着胸腔的疼痛,“……没……事……”
他试图安慰对方,尽管自己也能察觉到身体状况依然堪忧。
“没事个鬼!”余天云几乎是吼了出来,眼泪掉得更凶,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刚才……刚才没声音了……我怎么喊你都不应……心跳……脉搏……我……”
后面的话被他哽咽着死死咽了回去,他也说不下去了,只剩下压抑的、破碎的抽泣声。
他低下头,额头抵在谢怀清的肩膀上,单薄的脊背剧烈地起伏着,滚烫的泪水滴落在谢怀清冰冷的皮肤上。
那份总是阳光开朗、似乎能搞定一切的外壳彻底碎裂,露出了里面那个同样会害怕、会无助的十九岁灵魂。
谢怀清从未见过这样的余天云,那个总是叽叽喳喳、带着点得意和聪明、在别人经历危险时会勇敢挺身而出的蟑螂,此刻像一个被彻底吓坏了的孩子,所有的外壳和伪装都在这冰冷的溪边被恐惧击得粉碎,只剩下最原初的面貌。
这份脆弱,却让谢怀清心里某个地方被狠狠触动,升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和……怜惜。
“对……不起……”谢怀清看着他颤抖的脊背,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比脚踝的疼痛更让他难受。
他不仅是为自己受伤道歉,更是为让这个总是努力照顾他人情绪、不愿麻烦别人的余天云,陷入如此巨大的痛苦而道歉。
“别再说对不起了……”余天云猛地抬起头,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溪水,眼眶泛红,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执着,“留着点力气!给我撑住!听到没有!想想你那些虫子标本!想想还没找到的阳彩臂金龟!而且……你还要好好地在医院接受我的报答呢!”
他握着谢怀清手腕的手收得更紧,仿佛想将自己的力量和那份对未完成的事情的执念传递过去,希望能让谢怀清用目标感来对抗绝望。
就在这时——
“喂——!那边!有人吗?谢怀清——!”
“谢怀清同学——!听到回答——!”
遥远而模糊的呼喊声,穿透层层叠叠的林木,如同天籁般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
余天云的身体猛地一僵,瞬间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
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捕捉着最细微的风声,他突然获得了所有的耐心,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听到了!是刘光!还有老师的声音!”他激动地转向谢怀清,声音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再次拔高,带着破音,“怀清!他们来了!救援来了!我们有救了!”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心脏开始急速跳动,再次点燃了他们的身体。
谢怀清感觉压在胸口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丝,他艰难地转动眼珠,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暮色更深了,林间的阴影浓重如墨,但他仿佛能看到那手电筒的光柱正在穿透层层枝叶,向这里靠近。
余天云像是瞬间被注入了新的力量,他保持着怀抱谢怀清的姿势,扭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呼喊声传来的方向嘶声大喊:
“这里——!!我们在这里——!溪边!谢怀清受伤了——!快来人啊——!!”
青年的声音在寂静下来的山林间回荡,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哭腔,刺破了渐浓的暮色,一声比一声急迫,一声比一声嘹亮,如同绝望深渊中奋力抛出的求生绳索。
“这边!快!声音是从下面溪谷传来的!”
“谢怀清!坚持住!我们来了!”
更多的回应声响起,脚步声、拨开枝叶的哗啦声、手电筒光柱晃动扫射的轨迹……由远及近,变得无比清晰!
余天云停止了呼喊,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他低头看向谢怀清,脸上泪痕未干,嘴角却努力向上扯出一个极其疲惫、却充满希望的弧度。
“听到了吗?怀清?”他轻声说,声音依旧带着哽咽后的沙哑,但那份深重的恐惧终于被驱散了大半,“他们马上就到了!再坚持一下!就一下下!”
手电筒刺目的光束终于穿透了林下浓密的灌木丛,如同数柄光剑,猛地刺破了溪边这片被暮色和绝望笼罩的空间,精准地锁定了碎石滩上两个紧贴在一起、狼狈不堪的身影。
“找到了!在这里!”刘光那极具穿透力的大嗓门带着狂喜和惊恐的变调,第一个冲了出来。
他高大的身影撞开最后几丛拦路的蕨类植物,手电筒光柱剧烈摇晃着,瞬间照亮了谢怀清苍白如纸的脸和余天云那张同样毫无血色、泪痕交错的清秀脸庞。
“谢怀清!”刘光一个箭步扑到近前,看到谢怀清浑身狼狈、脚踝处那触目惊心的肿胀和覆盖着的层层绷带时,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他没想到自己一会儿工夫没见到的朋友,再见竟然是这样的场景。
巨大的惊恐让他的声音都变了调:“我的天!你……你怎么搞的?!伤成这样?!”
刘光手足无措地蹲下来,想碰又不敢碰。
紧随其后的是带队老师,他脸色凝重至极,拨开枝叶大步走来,目光锐利如电,第一时间扫过现场环境和谢怀清的伤势,经验丰富的他立刻判断出情况的严重性。
“冷静刘光,别碰到他的脚踝!”老师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立刻镇住了有些慌乱的刘光。
他迅速蹲下,目光落在余天云为谢怀清包扎的绷带上,又看了看谢怀清身上披着的冲锋衣。
“同学,你做得很对!非常专业!”老师对着余天云快速而肯定地说了一句,同时动作麻利地打开随身携带的急救包,“现在放心吧,让我看看伤处。刘光,齐星!过来帮忙!小心托住他身体和伤腿!准备夹板固定!”
齐星也赶到了,他一贯的毒舌此时都化成了默不作声的、迅捷而精准的动作。他迅速放下背包,拿出里面的保温毯,和刘光一起小心翼翼地展开,盖在谢怀清冰冷颤抖的身体上,尽量包裹住他。
然后,他配合着老师的手势,和刘光一起,极其小心地协助老师检查谢怀清肿胀变形的脚踝,准备进行应急固定。
然而这时候谢怀清突然开口了,他努力把脸凑近刘光,低声说:“刘……光……天云……呃,就是那个救我的同学,他也很冷……拜托也给他盖上毛毯吧……”
刘光这才注意到一直在身后抱着谢怀清的余天云,看着他裸露着的身体,心中止不住地讶异,然而也不多问,无法分出手上的工夫的他,让紧随其后、拿着又一条毛毯赶来的同学去帮忙。
余天云在老师接手的那一刻,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那一直强撑着的身体也终于失去了支撑的力量,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整个人晃了晃,几乎要瘫软下去,过度用力后的虚脱感和后怕如同迟来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微微抬起头,目光穿过忙碌救援的老师、刘光和齐星,以及不远处其他正抬着担架赶来的、素未谋面的植保专业同学,落在被保温毯包裹着、正在接受紧急处理的谢怀清脸上。
此刻,谢怀清也正看着他,眼神复杂,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未消的痛楚,以及像是即将喷涌而出的复杂情绪——感激、感动,还有其他难以言明的情愫……
“这位……同学,你也披上吧。”那位受到刘光拜托的同学,把手上拿着的毛毯轻轻地盖在了余天云的身上。
终于让谢怀清脱离险境的余天云,面对自己的□□也不知该怎么解释,也无力、无心再多加解释,只能庆幸大家都把目光聚焦到谢怀清的伤势上,没有留意到他的窘迫,余天云对着这位给予毛毯的同学小声地道了声“谢谢”。
山林彻底沉入暮色,救援人员携带的专业照明设备将溪边这片小小的碎石滩照得亮如白昼。
老师沉稳的指令声、刘光焦急的询问、齐星沉默而高效的动作、担架抬来的声响……一切都变得有条不紊,充满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