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谢怀清的牙齿咯咯作响，从喉咙里挤出含糊的字眼。

余天云察觉了他的发抖，看到他身上湿透的上衣，恨透自己没有立刻发现：“该死……你的衣服得拧干才行！”

然而，谢怀清脚上的伤决定了他不能大幅度地移动，他颤抖的手也动作缓慢，因而余天云只好扶着他坐起身来，帮助他一起把上衣脱掉。

余天云喘息着，用冷得颤抖的双手把这件衣服用力拧了拧水，然后敞开，笨拙地盖在谢怀清不断发抖的胸口和手臂上，试图阻挡一点寒意，尽管那点湿冷的覆盖只是聊胜于无。

他又飞快地抬眼扫视周围，目光再次落在了那个在自己脚边的，谢怀清那个沉重的、吸饱了水的背包上。

“等我一下！”他急促地说，然后迅速地翻找起了那个背包，他的动作僵硬，显然也冻得不轻。

很快，他找到刚刚在寻找绷带时无意看到的那件冲锋衣——谢怀清在中午捕虫时，嫌热脱下来的。

“来，把这个……盖上一点……”余天云轻轻地把他那件黑色冲锋衣盖在了谢怀清身上，还有手掖了掖外套，好确保能够把谢怀清的上身都遮住，尽可能地减缓温度的散失。

看着余天云这番动作，谢怀清张了张口，带着担忧：“那……你呢，天云，你不冷吗？”

是的，谢怀清注意到了余天云自己也没留意到的，他自己也在颤抖的身体。

“你，你也要盖衣服呀？”

余天云猛地一愣，像是刚想起自己也浑身没有一件衣物似的，随即又故作强壮似的大声说：“没事！可能我的体质好吧，我觉得不怎么冷！我多动动就好了！”

这倒也不是瞎说的，余天云刚刚那一番救人、帮助谢怀清包扎的操作，给他身上带来了些热量，反而不至于太冷，然而“不怎么冷”却也是一句谎言，他的身体还是因为空气的低温而隐隐颤抖。

余天云看着谢怀清身上披着的冲锋衣，希望他能多少恢复些体温，然而，事与愿违，谢怀清的嘴唇发紫，面色惨白。

显然，这件单薄的冲锋衣，并不能挽救他不断散失的体温。

“你，你怎么看起来还是这么糟糕！”余天云这下不知该怎么办了，他再次四处环顾，然而却再没找到什么可以御寒的东西。

按理说，他应该找个避风的地方，或者生起火，然后妥善安置谢怀清。可是，余天云站起身来看向这荒凉的、只有石沙的滩边，再看向谢怀清动弹不得、被绷带紧紧包裹着的脚踝，他又能去哪呢？

余天云攥紧了拳，下定了决定，二话不说地，他从靠近谢怀清，用身体紧紧地贴上了他的后背，此刻的姿势仿佛是他将谢怀清怀抱在了怀里。

“你……”谢怀清有些错愕，虽然他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不清，然而却能感受到一股热源，突然在从背后源源不断地传来，不必多说，那正是余天云在用自己的体温努力为谢怀清的身体提供些热量。

“坚持住……”余天云的声音低哑，从谢怀清的身后传来，带着粗重的喘息和热气扑到他的颈间，像是在一同对抗寒冷和脱力，“他们……应该就在附近了……”

余天云的声音听起来镇定，然而谢怀清却清晰的感受到，那具仿佛亲密无缝地贴着他的身体，传来急促的心跳声，暗示着身体的主人内心的恐慌。

“砰！砰！砰！”

心脏强烈的跳动，从余天云的身上，传到谢怀清的身上，让他一时分不清究竟是谁的心跳如此急促，又或者，或许是同样的快速。

为了转移谢怀清的注意力，也为了驱散一点这等待中令人窒息的寒冷和恐惧，余天云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话，声音在寂静的溪谷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像是努力希望让谢怀清从痛苦沉闷的情绪中挣脱出一点似的，用有点诙谐的口吻讲起自己“变身”的怪事：“你看，真奇怪啊，是吧？我们还在不停地碰壁，昨晚才突然不容易地发现我恢复了味觉、嗅觉，我还飞来飞去庆祝呢！嘿，现在……‘嘭’的一声！不，哈哈……”

余天云努力夸张，希望这个好笑的话能让谢怀清至少在心底热起来：“……哈哈，其实没有声音，哎，就在那瞬息变化的一刻！我就变回来了，怎么样，是不是没见过我作为人的时候长什么样，谢怀清，你刚刚是不是吓一跳了？”

“不，我在……病房看到过你的……身体。”谢怀清努力勾了勾嘴唇，但配上自己因为痛苦而拧在一起的眉毛，反而显得这笑容格外怪异。

“对啊！你不说我差点忘了，难怪刚刚这么快就认出我了……好呀，记那么久，怎么样，我是不是太帅，让你印象深刻了！”

谢怀清脸上又浮现出那抹“怪异”的笑容：“对呀，你很好看……”

“哈哈你这么快速地承认，反而让我很不好意思呢……”余天云笑起来，余光瞥向远方，既像是在畅想自己终于变回人的未来，又像是在用这份想象鼓舞谢怀清，“我好不容易变回人了……你帮了我这么多，等我们被救回去，我要好好感谢你，看你这伤……我在你还没康复的期间照顾好不好？就像是你平常带着我出门一样，我也带你出门……我可是不会忘记别人恩情的哦！”

“我知道，呃……你的舍友，跟我说过……”谢怀清讲话越来越断断续续，牙齿无法控制地打颤，破碎的话语从两排牙齿的撞击间艰难地挣脱出来。尽管余天云的怀抱给了他些许温暖，也给了他安心的依靠，但是夜间逐渐降得更低的温度却让他依然陷入了低温的处境。

已经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他紧紧用双手环抱住自己，两只手掌不住地摩擦自己的身体，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为自己的身体生热，然而依然是杯水车薪，谢怀清在这无法抵御、几乎是从身体深处散发开来的寒冷中频频闭上眼睛。

“谢怀清，别睡！别闭上眼睛！”余天云看到谢怀清糟糕的状态，焦急地呼唤他，已经有些顾不上对方是伤者，他更加用力地抱住谢怀清，希望能让对方汲取自己身上更多的温度，然而这骤然加大的力度反而压到了谢怀清身上暗藏着的内伤，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抱、抱歉！我是不是弄疼你了！”余天云赶紧撒手，不经意地看到了一眼冲锋衣下的身体，他有些惊讶的定睛仔细一瞧，才发现对方白皙的肌肤上遍布青紫色的清淤，眼中顿时浮现出一阵内疚与心疼，“天呐，你的身上……”

“没事……”谢怀清确实被这突如其来的用力压得有些吃痛，然而当对方因为慌乱而远离自己身体时，他心底只剩下了对那离去的温暖的眷恋与不舍，“可以……可以继续抱着我吗，天云？”

谢怀清小声地开口，话语中带着一丝恳切的请求。

话音刚落，余天云立刻又抱住了他，这回的动作小心翼翼而温柔，生怕自己再次弄疼了谢怀清。

谢怀清的意识已经频频滑入虚空，余天云再次的靠近，让他失去力气与重心的身体像终于找到支柱了一般，彻底靠在了余天云的胸膛前。

再次感受到那仿佛就在耳边的心跳声与热气，谢怀清的内心没由来地被一种踏实感填满，他忽然觉得能够像现在这样一直靠在余天云怀里，尽管现在身处困境，也似乎没有关系。

感受到怀里的人忽然放松下来，余天云也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一点，试图用谢怀清最关心的东西来继续刺激他的意识，让他保持清醒：“那只，那只阳彩臂金龟，你摔下去的时候……它，它好像被你扑过去带起的气流惊飞了，一下子窜到对面那棵树的树冠里去了……飞得真快……可惜了，那么好的观察记录机会……”

说这话时，他也不免共情起了谢怀清的遗憾。

谢怀清模糊的视线下意识地顺着余天云示意的方向，望向溪流对岸那棵高耸的、枝叶繁茂的栎树。

浓密的树冠在暮色中一片深沉，哪里还有半点那梦幻墨绿色的影子？

一股巨大的失落瞬间攫住了他，让他一下想起了让自己陷入如此困境的最初源头，满是对自己冒失行为的悔恨和后怕。

为了那一眼的惊艳，付出的代价太过惨痛。

“对不起……是……我的错……”谢怀清的声音虚弱而沙哑，充满了自责，“我，不该……”他不仅是为自己的伤道歉，也为连累余天云陷入未知处境而感到内疚。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余天云立刻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截，“先把眼前这关熬过去，等你好起来，我陪你再来找它，翻遍这座山也帮你找到！咱们到时候也不是作业实践了，顺便把这座山好好逛一遍，看看这把我们困在这里的山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的目光灼灼，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承诺，让谢怀清内心再一次被触动。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破空般的剧痛再次从脚踝汹涌袭来，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骨髓。谢怀清眼前一黑，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几乎要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

“呃啊——！”

“怀清！”余天云大惊失色，连忙凑到跟前仔细观察，“忍一忍！千万别动！可能是姿势不对扯到了……坚持住！”

余天云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焦灼和恐惧，敏锐的他已经察觉到谢怀清现在的身体状况濒临极限，而他能做的都做了，已经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方法帮助他的这位朋友，想到这，眼眶不禁泛酸，他焦急得眼泪都掉了几颗下来。

说起来好笑，在当蟑螂时，有无数个感动的瞬间，让他痛恨蟑螂没有眼泪，无法表达他的激动。然而其实自己真正作为人时，却是一个隐藏自己的眼泪，强装坚强的人。而现在，面临这样的险境，面临一个可能失去自己来之不易、共患难过的朋友时，他终于没有顾上一直保持的形象，忍不住流起泪来。

更何况，余天云本就不是那个克制冷静的人，真正克制冷静的那个人，此刻陷入了痛苦当中。

尽管余天云含泪一次次呼唤，试图让谢怀清保持清醒，寒意与剧痛如同汹涌的潮水，依然瞬间淹没了谢怀清残存的意识。

所有的声音——余天云焦急的呼喊、溪水的哗啦声、林间的风声……所有的声音都在飞速地离他远去，而他仿佛坠入一片粘稠冰冷的黑暗沼泽中，难以呼吸。

他最后的感知，是余天云紧紧的拥抱，和那张在昏暗光线下写满惊恐与无助的清秀脸庞。

仿佛缓缓陷入沼泽，谢怀清彻底被意识的虚空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