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魇微微皱眉,到底没插嘴。
钟离净的态度也激怒了应麟,“你知不知道从小我就恨的就是你这一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明明师父为你做了那么多,你身负螣蛇诅咒,各族不满已久,是师父为你压下那些声音,才让你继续留在海国!你杀了白赑,也是他费尽心思帮你平息玄龟族的怒火!他辛辛苦苦为你做了那么多,结果你说走就走,海皇的位子你看不上,师父便替你守了那么多年,可知道师父陨落时……”
他声音添上哽咽,遍布红血丝的双眼瞪着钟离净。
“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不回来?你知不知道……那时我一直在等你回来,除了你,根本没有人劝得动师父,如果当时你在的话……”
许是想起当年的事,雪凰和灵徽眼睛都有些泛红。
应麟深吸口气,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平稳,沉声道:“可是没有奇迹,一直到师父陨落,你才出现,还是那个岸上来的人陪师父走到最后。可你回来之后,你依旧不愿意留在海国,师父等了你近百年,你还是不愿意做海皇,如今你又要断他的生路?”
谢魇一直在留意钟离净,应麟骂他是怪胎时,他依旧冷淡,仿佛事不关己,可在提到那位已然陨落的大祭司海扶摇时,钟离净看着似乎没什么变化,谢魇却注意到他衣袖下的手正缓缓收紧五指。他不是没有感情,他只是不喜欢表现出来。谢魇意识到这一点,下意识为钟离净说话。
“如今海国进退两难,阿离也是没办法才这样。”
钟离净却按住谢魇手臂,轻轻摇头,反问应麟:“你说传闻只要用定海珠守护他们的尸骨,等海神归来他们就能复生,这传闻是从哪里来的,你确定,他们还能活吗?”
应麟反驳道:“只要海神回来,一切都还有希望!他是海国的神明,自然会拯救海国!”
钟离净只问:“海神何时回来?”
应麟怔了下,“传闻说千年后,海神会和螣蛇……”
钟离净勾起嘴角,笑得很讥讽,“传闻,又是传闻。海国的传闻太多了,千年之期早已经到了,螣蛇在何处?海神又在何处?这么多年来,你身为代理海皇,执掌镇海枪,不是没进去过禁地,你见过他们失去了生机的尸骨,真的觉得,他们还能活?”
应麟哑然失声。
雪凰和灵徽相对无言。
“别太天真了。”钟离净神情冷漠,“我从三岁起,就没信过传闻这种东西。人死了就是死了,元神早已经消散,如何能复生?海神有这么大的能耐,自己怎么活不成?这千年来,他有可给过海国半句回应?”
“没有。”
钟离净看着三人,一双蓝眸看去很是冰冷,却又像两簇冰蓝色的火焰,正在灼灼燃烧。
“要保活人,还是早已陨落的死人,你们自己选择。”
话已至此,钟离净转身进了海神庙,谢魇难得没有立刻跟上去,看着被钟离净诘问愣住的三位海皇宫殿下,他脸上也没了往日和气的笑容,看去颇有些冷,与钟离净竟有几分相似,冰冷淡漠,“白相留给你们的时间不多,一日后,没有三件神器,你们可有其他办法救下海国百姓?”
应麟张了张口,没有应答。
谢魇顿时感到可笑,“有些事我本不想管,但阿离生来便身负螣蛇图腾,不是他自己可以选择的,你们身为他的同族,也觉得他是诅咒之子吗?你们这样看他,还想要他留下来做海皇,他自然可以拒绝。”
想到秘境中相处多年的徒弟阿离和回来之后的碧霄宗赤水峰钟离长老,谢魇轻嗤一笑。
“你可知在岸上,从来没有人会骂他是诅咒之子,他可以随心所欲做任何事,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却在猜到海国出事后明知危险还赶回来,这应当就是他对那位大祭司的报答。其实你们清楚的,他从不欠海国什么,海国又凭什么要求他做什么?”
更多的,谢魇就不说了,见应麟早已答不上来,冷眼瞥了一眼,便进了海神庙,苏天池和洛汐、红绫对了一眼,也都追了进去。
无论海国的人怎么看,他们眼中的钟离净也不会变成许多海国人畏惧不安的诅咒之子。
此时的海神庙中,青妤正在凝神打坐,炼化青莲疗伤,几个鲛人围在白英身旁,小声说着话,在谢魇进来时,几个鲛人都安静下来,显然听见了刚才的话,唯独白英起身走来,朝谢魇礼貌颔首,“九殿下在后院,贵客是寻他吧,需要带路吗?”
她看起来对这里很熟悉。
谢魇心下思忖,给了红绫一个眼神,让她和她手里的金雕看好苏天池和洛汐,便点了头。
“劳驾。”
“贵客客气了。”
白英抬手指向海神庙后方,衣袖滑落,露出自手背蜿蜒而上,一直没入小臂的红色疤痕。
“这边请。”
她手上的伤疤很多,一块块猩红刺目,谢魇很难看不到,出于礼貌,他很快别开眼跟上。
白英留意到后不动声色拉下衣袖,垂眸道:“九殿下不高兴时就喜欢一个人静静待着,小时候是在海皇宫的屋顶,看着海上的星图,在这当中悟出一些阵法符箓。大祭司说,海上的星图该是殿下的老师。”
谢魇对她主动跟自己搭话颇有些意外,挑眉道:“听上去,白祭司很早就认识阿离了?”
白英温声道:“在他出生后,我就一直跟着他。”
谢魇恍然大悟,难怪这位白祭司说起钟离净时,那种语气亲昵得让他有些不爽,原来还真的是比他更早认识钟离净的。有过花月仙子这个前车之鉴,他没有轻易下定论,转而问白英:“你也是去劝阿离的?”
白英勾唇反问:“贵客为何会认为我是要去劝九殿下?”
听她这么说,谢魇心知自己猜错了,索性直言,“方才在外面争执时,代理海皇和另外两位殿下都很排斥阿离的决策,白祭司应该也听到了,阿离打算用三件神器重启结界,白祭司就没想过阻止她吗?”
白英笑应:“九殿下要做什么,自然有他的道理。大祭司这样说过,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听这语气,比起应麟几人话里话外对大祭司的不舍信任,她对钟离净似乎才是盲目信任。
谢魇眸光一顿,心中突然升起浓烈的危机感,“白祭司自小就认得阿离,应当也知道阿离得罪玄龟族的原因。十九说,阿离杀玄龟族的小殿下白赑,是因为白赑虐杀鲛人,甚至将他身边的鲛人侍女掳走……”
白英笑容不减,“不错,我就是当年那个侍女。”
谢魇不由一愣,目光掠过对方用鲛纱遮挡的脖颈。
海国很多水族的穿着轻薄,大多会露出四肢,而白英不同,她穿着一身素白色的纱衣,头上还罩着一块长长的鲛纱,挡住了她大部分露在衣服外的肌肤,只露出一张脸。
因为她的身上有很多疤痕,鲜红色的,颇为狰狞。
谢魇有这个猜测才会暗示,没想到她会这么快承认,反倒让谢魇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白英反倒笑道:“贵客不必多心,是我就是我,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我也不再会为此事痛苦。贵客若想知道的话,您是九殿下亲口承认的道侣,白英自然也会如实相告。”
谢魇颔首,“那就冒犯了。”
白英看着他说:“其实在九殿下出生前,我就已经在海皇宫了。百余年前,海国大难,是海皇陛下救了我,我为了报恩进入海皇宫,成了九殿下身旁的一名侍女。我看着九殿下出生,又看着海皇陛下陨落,我便立誓要照顾好九殿下,报答陛下。”
“九殿下从小便聪慧过人,自学符箓法阵,即便体内源于生父的人族血脉压制了蛟龙血脉,让他幼年时无法感应潮汐之力,且出生便带来的螣蛇图腾让他在海皇宫的地位有些尴尬,但他从未让人失望。”白英怀念道:“我还记得,九殿下五岁那年便画出了第一道灵符,那时,大祭司便和海皇陛下说过,九殿下与他的生父很像。”
谢魇不免想起钟离净的生父,那是碧霄宗的原赤水峰峰主,白玉笙,也是云国的世家钟离一族没落之前曾经出走的白玉夫人之子。
谢魇虽从未见过白玉笙,却听说过他的辨真尺,知道他是阵符一道上名副其实的第一人。
诚然,钟离净是遗传了生父的天赋,阵符双绝。
说起旧事,白英黯然地轻叹出声,“但海皇陛下总是郁郁不乐,也很少亲近九殿下,到海皇陛下被功法反噬,自戕陨落后,九殿下话便更少了,万幸有大祭司在,九殿下看着,也还是从前沉默寡言的九殿下。”
“九殿下逐渐长大,所展现的阵符天赋也让其他族人感到恐惧,而那些关于诅咒之子的声音,在海国也流传开来。”白英笑容淡去,“白相开始为他的儿子白赑造势,处处盯着九殿下,想从他身上找到更多的错处,阻止他继任海皇,大祭司将九殿下保护得很好,只怪我太过弱小,拖累了九殿下,他们抓了我,借此激怒九殿下。”
这大祭司对钟离净确实好。
谢魇当年初次来海国时,海皇应该已经换成了大祭司,而他那倒霉师兄就因为私下开小殿下黄腔,就被当时的海皇派人到处追杀。
谢魇问:“阿离救了你?”
“是啊。”白英笑叹道:“九殿下很强,他闯入白赑的住处,亲手杀了他,然后将我带走,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拦住他。那年的九殿下也才十几岁,但他所显露的天赋,早已超越海皇宫所有小殿下。大祭司说,历代海皇年幼时都不曾有他这样强。”
谢魇欲言又止,“后来呢?”
白英按住遍布伤疤的手臂,“后来啊,我被扒光了鳞片,断了鲛尾,本以为十死无生,不曾想……九殿下为了救活我,求大祭司帮我换了蛟龙血,让我从此跟随大祭司修习海皇宫的功法,成为新的祭司。”
谢魇有些愕然,“那蛟龙血是……”
“是九殿下的。”
白英眼眶微红,自嘲一笑,“海国大难时,是海皇陛下救了我,不曾想多年后,我立志要照顾好九殿下报答海皇陛下的恩情,却又被九殿下所救。我此生也难以报答海皇陛下和九殿下的恩情,只能代替他们留守海皇宫,帮大祭司照顾好这些小殿下。”
谢魇心里有点酸,自家小坏蛋对白英也太好了吧?
白英察觉到他不悦皱眉,顿了下,弯唇道:“九殿下在我心中,不仅是恩人的孩子,也是我的恩人,我看着他在流言蜚语、权势倾轧中长大,又看着他最终决定放下一切,远走海国。九殿下走的那一天,我很想追上去,怕殿下在岸上没人照顾、受人欺辱,还是大祭司劝住了我,说九殿下无心海皇之位,岸上更适合他。”
谢魇有些想不通,“这大祭司既然知道岸上更适合阿离,临终前为何将宁息笛交给他?我看代理海皇的意思,也要让他继任海皇?”
白英缓缓摇头,“我也不清楚,许是大祭司陨落前仍是放心不下海皇宫。九殿下离开海国后,我就再没有见过他,直到大祭司陨落后九殿下回来,我便明白,九殿下的强大已是今非昔比,海皇宫中唯有他有能力继任海皇之位,也唯有他能守住海国。”
“十殿下是族中难得一见的蛟龙纯血,可他还是太年轻。”白英叹道:“还是太意气用事了。”
白英感慨道:“九殿下绝不会忘记大祭司对他的好,我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与其等待不知何时归来的海皇赐予元神已经消散的海神族族人复生,我认为九殿下的选择没错,活人比死人更重要。我如今只怕,这次之后,九殿下恐怕不会再回海国了。”
谢魇问:“为什么?”
白英笑了笑,有些苦涩,“九殿下会回海国,是因为这里有他在意的人,而这个人一直都是大祭司。以后,大祭司的尸骨也……”
谢魇明白了,要是动了镇守禁地的定海珠,大祭司海扶摇的尸骨也就消散了,而钟离净在海国已经没有在意的人,便不会回去了。
二人说话间来到了后院,海神庙前殿后有一处开阔的镜湖,中间架起一座木桥直通后殿。
钟离净就站在桥上,倚着栏杆往下看,谢魇看过去时,就见一道白影从桥下飞快闪过。
啧,又是那条小白蛇。
谢魇没把他收进鬼蜮里,因为他一直缠在钟离净手腕上,谢魇很是不满,那位置他也想盘。可白英还在,谢魇面上客气地道了谢。
白英道:“去吧,殿下在等你。”
谢魇都看不出来钟离净是在等自己,挑了挑眉,见白英转身回前殿,自己也走到了桥上。
等走近钟离净时,钟离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