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我……”气管被压住，妖怪的呼喊声中带着嘶嘶吸气声，显得气力尤为不足，一张脸则一阵青一阵白，大概它自己也没想到它与少女的交锋会转瞬落败。
小兰看了眼自己手背上的伤口，不算特别深，但足有五六公分长，横划过她的手背，而在妖怪长鼻鼻端的两侧，那里分别有一颗向外翻起的獠牙，其中一根的尖端上正染着鲜红的颜色。
再往旁边去，在妖怪的嘴巴边上，有一条新鲜的呈撕裂状的伤口，伤口从嘴角一直开到妖怪脑袋上尖尖的耳朵旁，透过破开的皮肉，可以清晰瞧见对方森白的下颌尖牙。
小兰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掌，直到听见妖怪急促粗噶的喘气声，才放松了力道，因为她用力的动作，几缕血线从手背上的伤口沿着她的手指淌到妖怪的脖子上，濡湿了灰色的绒毛，形成显眼的深色色块。
“好吧。”小兰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然后开口说：“我们来谈谈，你和我。”
刚刚从窒息中缓过来的妖怪脑袋发涨，耳朵里的杂音也嗡声响个不停，但它还是听清了小兰的声音，脸上顿时出现了惊疑不定的表情，“你……你说什么？”
“你没有听错，我就是那个意思。”
妖怪瞪大了眼睛，看着小兰难以置信，“现在？”
“现在。”小兰将曲着的膝盖平放下来，随意地坐在妖怪的身旁，正是一副打算促膝长谈，好好聊聊的模样。
“你疯了？”妖怪几乎是尖叫出声，现在？现在是什么时候？！
天空中和大地上的裂缝已经不能称之为缝隙，边缘上的空隙如果过大，那么主次颠倒也就是瞬间的事，苍蓝色的天幕已有大半沦为漆黑，高挂的太阳像一盏巨大的吊灯从失衡的天际坠落，砸在小兰身后还未完全融化的森林里，大地骤然震了一下，紧接着是穿云裂石般的爆炸声。
强大的气浪和爆炸产生的明亮光线汹涌而来，它忍不住闭上双眼，黑暗里，它感到光的波澜从它的眼睑上掠过，世界一片血红。
时间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眨眼，等到爆炸引发的耳鸣有所缓解，它再度掀开眼帘，最后的天空在火红色的气浪里如纸张般被撕成碎片，树皮、尘土、草屑、碎石，天地间刮起灼人的雨，背光而坐的少女脸庞如沉落在远山上的夕阳，闪耀着暗沉的金色光芒，从身后刮来的大风将黑色的长发吹过她的脸侧。
它的心重重一跳，似乎有无数的气泡从心底沸腾地升起，万物喧嚣，注视着它的眼眸却清澈沉静依旧，那是没有片刻断开，也没有片刻分离的视线，忽然间，它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对于自己即将一败涂地的恐惧。
“为什么……”它的声音艰涩地仿佛掺入了一大把沙子，“是这个时候？”
如果少女要谈，早在河边的时候，为什么不谈？难道不是少女自己先踏出了那一步，既然撕破了脸皮，现在又何必装模作样？
两双眼眸无言对视。
你不知道吗？
我？
你知道的。
小兰注视着妖怪的眼眸，说出了那个答案，“因为直到现在，我才看到了你……”
没有伪装，真正的你。
看到，然后开始了解。
“……不过我也要承认，最重要的是，我看到了你的弱点……”
原来你不是强大到不可战胜的，这很好，因为这能很好地帮我战胜我的恐惧，少女用拇指摩挲了一下妖怪柔软的皮毛，在这之下，毫无疑问的，是以某种另类形态存在的生命。
脖子上手指的移动让它不禁打了个寒颤，脸颊上的伤口又在传来密集的疼痛，它知道少女说的都是真的，她比它认识的所有人类都要来得诚实，但或许也像少女说的，从头到尾它认识的人类还不够多。弱点？啊，这个时候她和它才能有谈一谈的余地吗？
它几乎想要咬牙切齿了，“你就不怕我和你同归于尽？”
“你想吗？”
“不要反问我！！”妖怪大吼。
小兰眨了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珠上落下一层阴影，又快速褪去，“我看到了你的记忆……”
妖怪的身体僵硬了，它一下子明白了少女话中的意思。
“我看到了你的悔恨和不甘，在你脱离禁锢，好不容易获得自由之后，我不觉得你会那么容易放弃生命。然而现在的情况是……”小兰抬起自己包扎着白色绷带的右臂，用手指虚虚地指了指对方脸上的伤口，“我伤害了你，你也伤害了我，你应该明白……我确实有能力这么做，同归于尽不是对我的威胁，应该是对你自己的警告。”
咔！咔！咔！
令人心悸的声音伴随着地面裂开的大口向四周蔓延，缝隙与缝隙交汇，形成格子形的网状，身下的土地又是一震，在轰隆隆的巨响声中，妖怪眼瞧着少女差点摔到它的身上，但因为困住它脖子的手臂那坚定的力量，它的身体还牢牢地被钉在原地，它的眼珠移了一下，深渊的裂缝与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
“让这一切都停下！”小兰喊。
“先把我的力量还给我！”
“那么，请你解除施加在我身上的‘魔法’吧。”
“什么？”
“利用我的记忆来制造场景，你一定对我做了什么？解除这个！”
“不行！那会毁灭得更快！”
窒息的寂静中，小兰的眼眸却在变得越来越亮，“你还没有成功是不是？你还没有从我这里得到它？你、你——”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妖怪大喊。
“食梦貘，食梦貘……”小兰深呼吸，“我已经看到了你……”
妖怪瞪着小兰，它的眼睛本来已经张得很大了，现在更是鼓得像铜铃一般。
“你怎么会觉得我认不出你。”
小兰是害怕妖怪，但同时她也是一位喜爱阅读的少女，生活在日本这个有着大量怪谈故事的国度，她不可避免地会接触到各种鬼怪故事。当她坐在书桌前一边害怕，一边翻看绘有精美插画的物语故事时，她就开始坚信这世上一定有妖怪，只是她自己还没有见过罢了。
如今，她见到了人生中第一只妖怪。
“我没有呼唤你，食梦貘，你本不应该出现，但你却出现了，并且设下陷阱，只因你在脱离了长久的困境后，变得虚弱又饥饿，你迫切需要进食，你的食物是什么？梦。是梦。所以——不出意外，也没有意外——你用你的能力让我做梦了，这里是你的能力和我的记忆主导的梦境。”
小兰的思绪越来越清晰，她还是不清楚对方的能力是怎么运作的，对方除了长相，在性格特质上和书中描绘的完全不一样，传说里食梦貘是非常亲善的妖怪，常常在人们夜间做了噩梦后，听到召唤出现，帮助人们吞吃噩梦。
传说和现实当然不能等同，但有些事总是有迹可循。
“梦，梦境……”小兰环顾着周围正在崩塌的天地，叹了一声，“真是好一场噩梦！”
妖怪沉默着，已经一字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小兰放开钳制着对方脖子的手，妖怪愣了愣后，立即翻身从地上起来，却没料到不慎前足打滑，身体重心不稳，瞬间向着裂缝的方向倒去——
眼看着要跌入深渊，眼疾手快的小兰伸手拉住对方的长鼻子，把它重新提溜回她的身边。
四足着地，小兰松手，食梦貘甩了一下自己的长鼻，抬头看向少女，“别以为我会感谢你，就算掉下去，我也不会有事。”
小兰点头，“所以……没有什么同归于尽……在这里，我的死亡也不是真正的死亡。”
“……你就这么确定？”它的声音尖刻，仿佛是嘲笑，又仿佛是最后仍然不愿承认自己失败了的不甘。
“我并没有信任你，”小兰说：“我相信的只是我自己的判断。你要杀死我干嘛呢？即便我在噩梦中被你杀死了，我实际上仍然活着，不是吗？我也应该从噩梦中醒过来了。”
食梦貘狠狠盯着她一会儿，扭过头去，“那你为什么要来问我？”
“因为不管是什么回答，都能让我有所收获……”小兰语气平和，“破碎的梦境你吃不了吗？”
由远及近的土地不断塌成碎末，像是有个黑色的包围圈在不断缩小，碎石和草屑被狂风吹得打在它的身上，除了它和少女，以及他们身下的方寸之地，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成形的物体，森林和河流在随风消失不见。
它一屁股坐在地上，带着褶皱的长鼻子垂落到胸口微微晃荡，说是破罐子破摔也好，食梦貘瓮声瓮气地开口说：“如果你能吃一块完整的糕点，你还会去吃掉落一地的碎渣吗？”
“糕点？”
“有时候也会是大餐。”
瞧见食梦貘看着她的眼神，小兰一怔，“我吗？”
“你真的很奇怪，我还没见过有人像你一样，入梦之后还有这么强的意识……你表现得根本不像做梦。”
小兰神色一动，脑海中几个片段快速闪过，她马上意识到事情确实有不对劲的地方。
通常来说，做梦的人会知道自己在做梦吗？
“梦是什么？”小兰听着食梦貘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梦是混沌的，无序是它们的常态，梦也是朦胧的，模糊不清……但它们绝不是没有规律……一个梦的出现，通常是他们自己的记忆片段和由想象滋生的事物互相交合……人们会觉得梦中的情景似曾相识，是因为梦境既会反应现实世界的片段，也会带入个人的情绪象征……这种由己出发，自发形成的环境像温水一样包容了出现在其中的你们自己……”
温水吗？！小兰想到了那只仿佛正在泡澡的青蛙。
陷入梦境，会麻痹人们的主观意识，但这并非说人们就完全无法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仍然存在着这种情况，某一刻，人们会感觉到梦境的诡异，从而脑海里产生一个强大的想法，突破当前的认知，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环境是梦境。
只是这也存在着某种概率性，或者经过大量训练的情况下，人们能掌握那种在睡梦中保持一定清醒状态的技巧，但那种情况显然和发生在小兰身上的不一样。
小兰静静地听着，食梦貘说的这些关于梦的内容并不晦涩，小兰结合自己的情况，在对方的疑惑中，很快就明白了那个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
她心里清楚，从头到尾她都很清醒，也就是说她的主观性一直很强，可能是这个原因，由她产生的梦境始终不曾表现出更加怪诞的元素，与此同时，她的梦境呈现出了一种非凡的细节感，具体到小兰看见的一草一木，一叶一花，她都能清晰地看见它们的微小细节，须知大多数的梦境都不会做到这个地步，举例来说，人们在梦中来到一个地方，那只是一种笼统的、概念性的环境，你知道你自己在的地方是教室，因为你看到了黑板和课桌，但除此之外，黑板底下会有散落的粉笔屑吗？摆放在教室里的课桌，它们的木头纹理有所区别吗？
细节代表了真实。
那么真实代表了什么？
是什么进一步影响了她做的梦？
如果说食梦貘用它的力量让她做梦了，那么早在那之前她就已经陷入了一场更为宏伟庞大的梦境。
这场梦中之梦……
‘斯芬克斯……’小兰无声喃喃，脸上忍不住想要露出一个微笑，你也没有输，对吗？
天地间的动荡在逐渐平息，碎裂的土块落入深渊，他们身下这块逼仄狭隘的土地变成了唯一孤悬着的空岛，底下翻涌着漆黑的虚无之海。
太阳与烈火烬灭，小兰和食梦貘的身上却透出了微弱的白光，仿佛一场戏剧演出的结束，帷幕落下，舞台上方的聚光灯朝下打出灯光，站在光圈里的演员理应谢幕。
“你很得意，是不是？”对于食梦貘自己来说，设下陷阱的猎人反被猎物拉入陷阱，落得一个妖财两空的下场，难道不可笑吗？
“一切都结束了。”
就着亮光，小兰看着食梦貘脸上狰狞的伤口和眼睛里冷漠的神情，摇了摇头，“不，还没有。但在此之前，我有一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你见过除我以外的少女吗？”
“奇怪的问题。”食梦貘说：“不管见没见过，百年岁月，已成枯骨。”
小兰一怔，恍惚间似乎看见了一本她原先不曾注意到的书本，泛黄的纸张一页页翻过去，漫长悠远的岁月朝她睇来了无情漠然的一眼。
一时间小兰的心中滋味莫名。
“你究竟想问什么？”
“啊！嗯……”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