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规则，也是秘密。

但这秘密，是正大光明的秘密。

食梦貘看似对她说了很多关于梦的信息，小兰也确实从对方那里了解到了与之相关的线索，但最重要的一点，食梦貘没有提。它没有撒谎，它只是没有说。

“什么是梦？”小兰问了一个先前食梦貘问过的问题，她同样给出了她的答案，没有什么玄之又玄的理论，她的答案很简单，“梦就是——心！想！事！成！”

少女的笑容在这昏暗的地界里太过明亮，也太过晃眼，一瞬间食梦貘有了自己仿佛在直视太阳光芒的感觉。

随后，它发现——

天亮了。

大片大片的白光扫荡过阴森可怖的黑夜，天空是一汪碧蓝如镜的湖泊，新出现的太阳居于正中，把明媚灿烂的阳光朝下无尽挥洒。

无意识抬起来遮在眼前的臂膀，阴影里食梦貘用力地闭了闭眼，适应了片刻才放下手臂，眼睛有些茫然地朝四周望去，没有崩溃的土地，没有险恶的深渊，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美丽草原，微风拂过，空气里徜徉着恬静自然的舒适气息。

身前的少女站起身来，食梦貘抬头，看见少女往后退了一步，那一步她本该跌入深渊，但现在她牢牢站在地面上，低头，与它四目相对。见它确实没有接过她怀中花束的想法，少女耸了下肩，双臂一挥，将怀里的百合花抛洒出去。

立刻，一部分的花朵变作轻薄的白云飘向蓝天，一部分的花朵落到草地上，重新生根发芽，如同涟漪般一重重扩散开去，榴红色、鹅黄色、绛紫色，或浅淡，或浓郁，一朵朵鲜花自草丛间冒出娇俏的脑袋，五颜与六色碰撞，一簇接着一簇，一片连着一片，草原变成了热闹的花海。

食梦貘抬起自己的两只前足，从脑袋上取下一朵不小心落在它脑袋上的百合花，但刚拿下来，百合花就扑棱着翅膀变成了有着洁白羽毛的白鸽，鸽子飞向空中，经过食梦貘的头顶上方，张嘴发出了乌鸦的嘎嘎声：“BAKA！BAKA！”

食梦貘：？！！！

食梦貘：(▼ヘ▼#)

身前传来少女乐不可支的笑声。

打量着周围环境的变化，小兰满意地点了点头，黑漆漆什么的，她才不要。小兰低头看向自己，因为几次任务都是在森林里穿梭，她身上穿着的衣物都以简便为主，但哪个女孩不爱美？哪个女孩能拒绝漂亮裙子的诱惑？

小兰展开双臂，原地轻盈地转了个圈，一阵亮光自上而下地绕着少女窈窕的身影滑过，缀着蕾丝的花边缠上肩头，柔软光滑的丝绸系上腰间，湖蓝色的裙摆荡开如水波潋滟，裙边绣着的宝石配饰在阳光照耀下泛起溢彩的流光。

立定，小兰伸手往空中一点，半空中顿时出现了一面平整光亮的镜子，对镜自照，小兰看到自己柔顺的长发已经被挽成了一个优雅又繁复的发髻，只在颊边留着两缕头发修饰脸型，而在发髻中央戴着一顶纤细又精致的公主桂冠。

她现在，是个公主啦！

穿上梦想中的公主裙，这份幻梦成真的满足让少女白皙的脸颊上浮现了几分淡淡的粉红色，这份鲜活的神情又让少女的美丽像玫瑰般动人心魄。

此时此刻，如果要问这世上最开心、最快乐的女孩是谁？

当然就是毛利兰本人。

但小兰并没有让自己沉浸在这份梦幻中的快乐太久，欣赏够了自己的公主装扮，她伸手挥去镜子，朝草地上望去，食梦貘还坐在地上，正仰头看着她默不作声，一副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状态。

虽然现在小兰能做出许多神奇的事了，但毕竟没有掌握“读心术”这项技能，她歪了歪脑袋，看着食梦貘片刻。下一秒，小兰提起裙摆，她的左腿向前迈出一步，右腿屈膝，弯下腰肢的同时，朝食梦貘伸出了她的手，“让我扶你起来，好吗？”

看着伸到它面前的手掌心，食梦貘的心底划过一句，公主不该屈膝。它的视线沿着少女的手臂转到少女的脸上，但这真的是单纯的公主吗？

只有骑士才会屈膝。

所以，是的。

她是公主，她也是骑士。

她既有公主的纯真善良，她也有骑士的坚贞无畏。

又或者……

无论是公主还是骑士，都不足以定义她。

眼前的少女，她只是她自己而已。

它和少女对视着，僵持着，少女仍然没有收回她的手臂。

食梦貘忽然意识到，这除了是少女愿意和解做出的让步以外，何尝不是一种邀请。你的剧目结束了，那么接下来，我将邀请你来参演——我的终章。

食梦貘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没用着少女的手臂。

小兰见状，也没有失望，活了几百年的“老人家”，脾气总是比较固执的，她可不觉得自己能这么轻易地扭转对方的想法。

“你究竟想做什么？”食梦貘问。

小兰直起身子，左右看了看四周的如画美景，嘴边噙起一抹笑容道：“天气这么好，我们来喝下午茶吧。”

“哈？！”

小兰再度拍了下手，一根顶部闪烁着魔法光辉的魔法棒出现在小兰手中，她拿着轻轻一挥，铺着雪白桌布的下午茶圆桌如同从地里长出的小树瞬间成形。再一挥，刻着精美花纹的白瓷茶具和装着可口点心的点心架像跳着双人舞般落在了茶桌上，两张明显欧式古典风格的扶手椅相对拉开，空置的软垫等待主人和客人的一同落座。

看着小兰的一系列动作，食梦貘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明明一个念头就能做到的事，不知道少女为什么要搞出那么多的花样。

“是仪式感哦。”小兰喜滋滋地说。

一人一妖在扶手椅上坐下。

小兰提起桌上的茶壶为彼此各倒了一杯茶。

棕红色的茶汤清澈见底，袅袅清香从杯口逸出，氤氲的水汽晃动了光的影子，正如发生在这里的一切模糊了现实与梦境的边界。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食梦貘问。

“嗯？梦的规则吗？”小兰放下茶壶，伸出手指转了一下自己的茶杯手柄，“倒也没有多久，不过，要问我哪一刻真正注意到的话……”小兰的手指离开杯柄，竖起指向天空，“太阳。”

“那时，太阳朝下坠落……就在太阳坠落的那一刻，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两种想法，太阳明亮温暖，是因为它很遥远，而一旦靠近，那种摧毁意志和心灵的恐怖，将直接让人感觉到死亡……但很奇怪，我内心深处的另一种想法，并不觉得我会死，这种想法太过强烈，强烈到压倒了我对于死亡靠近的恐惧……然后，爆炸发生了……”

在刹那间，比起席卷而来的火海，更快到来的是翻涌的气浪，身后已经感受到了被压缩到极致后释放的巨大压力，但当小兰垂眸，瞧见闭上双眼的妖怪时，脑海里那种割裂感却越发明显，她甚至从紧张的余韵中抽出了一丝闲暇，想要伸出手去摸一摸对方那毛茸茸的脑袋。

也就是那一刻，小兰感到有什么东西反转了，在食梦貘对这个世界的注视切断的那一刻，仍然睁着眼睛的少女接替对方执掌了权柄，那是——梦的权柄。

我不会死的。

念头笃定的瞬间，气浪如同这世上最温柔的春风吹过了她的身侧。

咯哒！

圆桌上的桌布泛起褶皱，带起边沿下垂的流苏微微晃荡，小兰看着食梦貘放上桌子的前足，那圆柱形的足部并不像人类那样长出可以灵活使用的手指，再看放在对方桌前有着小巧手柄的茶杯，小兰面露赧然，刚想伸手把对方的茶杯变个形状，食梦貘就甩着它的长鼻说道：“不用。”

它的鼻子足够柔软，也足够灵活，食梦貘伸长鼻子，用鼻子前端捏住茶杯的手柄，举起杯子，将茶水倒进嘴里，一饮而尽。

小兰的双眼闪闪发亮。

“别做一些愚蠢的想象。”食梦貘说。

“那不会成真吗？”

食梦貘一眼不错地望着少女，它试图品读少女经历过这些之后，她的内心情绪，但它只感到了一阵轻快，像淅淅沥沥的雨后，踱步自树林间穿过，光线柔和而迷蒙，透明的水珠从枝头滴落，叶片的震颤中是一种清透的呼吸。

太糟糕了！食梦貘心想，它叹了口气：“你以为的「真」才是「真」。”

小兰想了想，说：“这能解释很多事，对吗？”

食梦貘不说话了。

于是，小兰也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整个人安静了下来。

解释什么呢？

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在这梦中之梦中，小兰仍然能使用她的空间和面板能力。

虽然那时小兰还没有看穿这里是梦境，但因为早前的几次任务，她已经对这两项能力的陪伴深信不疑，“深信”所以“实现”，可以说一切都是阴差阳错，也可以说食梦貘从一开始就挑错了对手，最初它当然不知道小兰有着特殊能力，但当小兰展现了一部分能力后，食梦貘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它的心中或许也抱着几分侥幸，凭着它自己的能力，在梦的世界里它难道还不能胜人一筹吗？

梦是精神世界的产物，每个人拥有的精神世界又注定了梦的独立性，可以将其想象成一个个房间，每个人自己拥有自己房间的钥匙，彼此不可串联，但食梦貘的能力让它拥有一把万能\钥匙，它能随意地进入任何人的关于梦的房间，然后从中取走一部分。

可惜，它输了。

入侵的侵略者对上了房间内未曾熟睡的主人，一个梦境世界里出现了两个主体意识，注定要分个高下，而一旦分出胜负，位格压制下，“胜者得到一切，败者失去一切”也绝不是一句空话。

茶杯里的茶水在自动满上，小兰盯着坐在对面的食梦貘脸上的伤口缓缓愈合。

感受着脸颊上消失的疼痛，食梦貘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小兰摇了摇头，眼神清明，“我是有一些事想不明白，但没必要每件事都想明白，我想……能想明白的不是梦。”

食梦貘沉默了，少女远比它想得还要通透，这么说似乎有些匪夷所思，但这就是梦的世界，这里不是逻辑和思维能解释一切的地方，这里运行着规律，这里同样也闪烁着那些不可思议的灵感，感觉、想象、回忆，无序、杂乱、不合情理……它们不是由排列规整的单词组成的文章，它们前后矛盾、支离破碎，它们甚至不是一个有意义的整体。

“你想看看吗？”

“什么？”小兰敏锐地从这句问话中，听出了对方态度的转圜。

“更多的……”

食梦貘的前足从桌子上方朝小兰伸来，小兰毫不犹豫地伸手握住，随后，他们的身体一起朝草地上倒去。

世界在他们面前颠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