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伯恩掩起门,没有一点儿被抓包的窘态,不慌不忙地露出一个笑容,对房里的人说:“诡谲首领深夜来访,我受宠若惊,只是这么晚了,不休息吗?不保持充沛的精力,还能见到明晚的月亮吗?”
“你呢,你不需要良好的睡眠?”冷沦靳从窗边转过身,问,“这么晚回来,去哪儿了?”
雷伯恩扫过桌子上的猫毛和钢笔,很是无谓地一耸肩:“我可是吸血鬼,当然是去满足□□了。”
“这次怎么没找浴室?”
雷伯恩低头笑了一下,拉开一张椅子,说:“先坐吧,借用西部生境的一句话,‘如果我早知道您有幸来访,就会事先准备’,现在只能恳请靳先生赏脸一坐了......嗯?怎么?”
雷伯恩微微笑着,眼珠小幅度转了半圈,落到捏住他手腕的另一只手上,无声地询问。
冷沦靳说:“雷伯恩,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这话怎么说?我可没做坏事,有点冤——”
冷沦靳顺着他的手腕,摸到冰凉的手背和那根假模假样的拐杖,一把甩开,雷伯恩装着样儿去够,冷沦靳抓住他手,搭到自己肩膀上,开门见山地说:“昨晚回来还没这东西,今天一早就拄上了,你那两个手下真够利落的,他们从血统区赶过来花了几天时间?来得这么巧,你费了多少心思?从我们还没出发的时候,一切是不是就在你的计划之中了?”
冷沦靳拇指摁住雷伯恩的脸,在上面压出了一道指印。
雷伯恩手脚都很纤细,面色却总苍白得令人生疑,似乎以前被长期关押在某个幽深的地牢里过,因为长久没见过日光,再也无法恢复成健康的颜色,带着这张脸走出血统区,就像拿了一张吸血鬼专属通行证,单凭肤色就能人为地跟其他人划出一道分水岭。
至于他的脚伤,只是看着厉害,好好养一阵并不成问题,养尊处优、贵不可言的家族掌权人为了一个陌生孩子挨了一爪,他这出苦肉计……是演给谁看的?
雷伯恩掸去冷沦靳肩膀上的灰,抓了一下那里的面料,又很快松开,慢悠悠地说:“嗯?我不太明白。”
说话时,他的镜片在灯光下一闪,冷沦靳接触到这目光,那是城府深沉者所特有的,他们不希望别人看穿自己的意图,于是把眼睛变成了一对失去光彩、没有生机的玻璃球。
“你忘了上雪山前那个店主说的话?”
“夜里不要出门?”
冷沦靳只是看着他。
雷伯恩失笑:“我是高阶血族,为什么要怕几只没脑子的低阶小喽啰?”
冷沦靳也跟着笑了笑:“‘那位大人’呢?”
“什么大人?”
“给你递香水的那位。”
“给我递什么香水?”
这又是一种装疯卖傻的方法。
冷沦靳猛地把人掼到床上:“雷伯恩,我真想弄死你。”
雷伯恩一时不察,跌倒在他身下,没好利索的脚腕好死不死地蹭到了冷沦靳小腿,瘀血和刺痛一线地散开,他不由得往床心缩了缩,出门时扎起来的头绳松了,雷伯恩头发铺散开来,很有挑衅意味地说:“那就弄死我啊。”
冷沦靳握住他往床角横木上顶的腿窝:“除了作弄男人,莎士比亚还教过你什么?”
雷伯恩回他:“那可多了去了,缪斯对我也不陌生,每年都来看看我。你想听一点她的诗吗?”
他似乎在享受某种莫大的快慰,目光游离失所了片刻,只是迷蒙中想起还有别人,很快迫使自己清明过来,颤动的紫眼睛里缠了几道血丝,明亮的光下,里面裹着一小团来头不明的混沌。
他们彼此挨得特别近,冷沦靳的手忽然放到了雷伯恩胸口,雷伯恩微微一愣,笑开了:“干什么,孤枕难眠,想让我……”
“你的心脏跳得很快。”
他怔住:“你说什么……”
冷沦靳凝神望着他,想:原来吸血鬼也是有心跳的。
他依旧没忘记雷伯恩对月圆之夜“脱敏”的事,既然不能在满月夜吸收供给自己的力量,身体又虚弱得不行,为什么还挑这样的日子出门?他刚刚的表情……是痛苦还是欢愉?好像兼而有之,前一个仿佛是后一个的寄生虫,是由于过满则溢不堪承受,没过了那条防线,才逼不得已蹦了出来……仅仅是因为他碰到了他的伤口?
冷沦靳不可遏制地想:他喜欢疼?
雷伯恩眼角有一点红,他吐出口气,指尖绕着落在脖子上的发尾,一下一下勾着圈儿:“怎么,这么多天,试探出我不是暗羽之力的掌握者了吗?还怀疑是我故意留的卡片吗?”
说来也怪,从前他们分属不同立场针锋相对时,可以信口调情,如今暂属同一阵营,却像针尖对麦芒,全是刺。
“怎么不怀疑,”冷沦靳不会被他轻易糊弄,“暗羽之力或许真的不是出自你之手,但卡片的事是不是太巧了?我当时的房号是312,你在我的斜方位,给你表白的人再蠢,也不会离谱得送进我手里,你借他给你情诗的契机,反手把东西转给我,既让那个人把矛头对准了我这个莫须有的‘情敌’,又能眼不见心不烦,顺利的话,还会钓上一个为你‘冲锋陷阵’的冤大头,来什么雪山、找什么暗羽之力,最后我和那个所谓‘大人’斗得你死我活,你倒干干净净、一身清白,我说得对吗,宝贝儿?”
雷伯恩颇有兴味地听完,半是认同半是纠错:“是也不是,毕竟——我怎么确定你一定会入套?我又不是神机妙算的智者,把人的意志放进来,风险也太大了,是不是?”
人的意志是散沙,风一吹就铺开,火一烧就合拢,是天底下最离谱、多变、最不可把握的东西。
冷沦靳无可反驳,但事实确乎如此。蒙城参宴那次,雷伯恩就在赌,赌他会不会出手,这一次也是同样的招数,冷沦靳只需要一个转头的细节,雷伯恩所有筹谋都会功亏一篑,为防不测,他必定留有后手,但不可否认的是,利好一个原本就得心应手的人,比另外谋篇布局要省力得多。
冷沦靳从蒙城那晚就没回过头,他为什么不回头?他不能吗?
冷沦靳眉心微动,似乎在雷伯恩似是而非的笑脸上分辨出来一句话——你好担心我啊。
雷伯恩咬字很轻,尾音有点黏:“冷沦靳,你好担心我啊。”
冷沦靳心跳漏了一拍,感觉自己真的进了一盘死局,四下严实紧密,连一片横冲直撞的南墙都没有。
他抵住雷伯恩的额头,用了力,把他的后脑压进床铺最柔软的界点,并不回应他,隔了一个话题问:“你当时一眼认出了跟店主说话的是阿拉伯人,难道真的不懂意大利语?”
雷伯恩不赞同这种说法:“我了解阿拉伯人的穿衣风格和我懂意大利语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很好,这个理由很不错,我可以接受。不过……”冷沦靳像一只巡视领地的豹子,鼻梁缓缓滑过雷伯恩的面颊,这样亲密的举动,让他感到雷伯恩似乎轻轻颤了颤,偏过头想躲,冷沦靳牢牢抵住他,张嘴在他最有肉的腮帮上咬了一口,继续说,“你说你不认识意大利语,可我看你昨晚认路标认得很熟,你是真不认得还是以前来过这儿?布告板上写了什么?马声和敲钟声又是谁?刚住进旅店那晚,外面下着大雨,十一点左右,你去见了谁?”
雷伯恩表情没多大变化,冷沦靳却觉得他整个人绷紧了。
冷沦靳扣住他的后颈,拉近他:“雷伯恩,你很聪明,提前换了鞋,可你的头发出卖了你。”
“是吗,是我的头发出卖了我吗?”雷伯恩笑着反问。
“那个人为了引你过去,用了不少手段,都有什么?假扮侍从、记事本和钢笔、杀猫的孩子、布告板、猎巫的小人、甚至是路边的一棵树、一湾泉水......他之前试着跟你联系过多少次?”
雷伯恩:“我又不是万人迷,怎么见得他喜欢我,还为了见我大费周章?”
“他为了你策马而来,为了你在凄风苦雨里敲钟,还为了你挑衅我,这么苦情的人在你眼里一文不值……你很厌恶他?没给他一点好处尝尝?”
雷伯恩眼皮半睁不睁,不知是困了还是想起什么,腔调变得懒洋洋地:“好处吗……送他一双皮鞋算不算?”
冷沦靳:“什么?”
雷伯恩一条手臂圈上他的脖子,十分漫不经心地说:“你不是说我那天提前换了鞋,想知道为什么吗?”
冷沦靳预感他要说一些并不如他意的话。
雷伯恩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他舔过。”
冷沦靳扣着雷伯恩腿窝上的麻筋,力道突然重了几分,雷伯恩腿弯一麻,低低哼叫了一声。
“那双鞋我已经扔了,脏了的东西不用擦,我不要了。”
又是这句话……
第一次上雪山未果,雷伯恩把蹭脏的外套当垃圾丢开的时候,也说了这句话。
那个时候,雷伯恩说:“脏了不用擦,我不要了。”
他爱干净爱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地步,一只茹毛饮血的吸血鬼,洁癖居然重成这样?
冷沦靳在极近的距离中,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忽然有些粗暴地扯开了雷伯恩的领口,这么冷的天,他还穿着黑衬,一副不怕死的模样,明明木屋那晚冷得直往火边靠。
复古风的排扣好几颗滚到了床单上,雷伯恩肉眼可见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冷沦靳瞅见了那枚红印,叼住那块皮肉。
雷伯恩浑不在意地让他咬,冷沦靳的牙齿很有威胁性地刮过他的喉结,雷伯恩甚至后仰了一下,把金贵的大动脉和咽喉都暴露了出来。
如果是新添上去的咬痕,颜色不会这么深,也不会这么赶巧,正好在这一处地方。
冷沦靳磨牙般地流连在耳根到锁骨的位置,在雷伯恩敏感的耳后种下好几颗草莓。
“那个喜欢你的人叫纽约克?”
雷伯恩双手神经质地发着抖,他握成拳头,使劲绞着床单,嘴上却云淡风轻:“你想知道他叫什么吗?”
冷沦靳盖住他的手背,吻落在他的额头:“你想告诉我吗?”
雷伯恩好像又缩了缩,从他的吻下逃开,说:“你凑近一点。”
冷沦靳低下头。
雷伯恩在他耳边酿出一声轻笑,过了会儿,把气体徐徐吹进了冷沦靳耳蜗:“他有过很多名字,兴许明天就是另一个身份,不过他现在叫费尔德。”
“费尔德?”
雷伯恩退开了:“你不信?”
冷沦靳并不回答,突然问:“2月27血祭之后,你在六楼关了什么东西?”
雷伯恩:“这个问题你问过一次了。”
冷沦靳:“但我没得到想要的答案。”
“你想要什么答案?”
“那里面关着什么?每天叫成那副模样。”
半年前的某个深夜,月朗星稀,尚且自身难保的冷沦靳问正在修花枝的人。
雷伯恩戴着防扎手套,把剪下来的枝子放到一边,满意地观赏着花瓶中的作品:“不知道,怪物吧……看我做什么?”
“你自己不就是所谓‘怪物’?”
冷沦靳记得,当时雷伯恩似乎笑了一下。雷伯恩总是笑着的,不管什么人、什么时间、什么场合见到他,他的嘴角都天然上升着一个弧度,虽然虚情假意居多,但旁人只要见了他,心情总会好上几分。
雷伯恩摘下手套,一半脸被头发挡住,并不侧身看他,说:“谁知道呢……或许我不是怪物呢?”
怪物,这个想法与当时冷沦靳的猜测不谋而合。
曾经的他们堪称宿敌与仇人,表面风平浪静,背后却藏着自己的手和刀,口蜜腹剑的事一套一套,如今时运流转,再碰撞到一起,原先的阵仗虽然还不过时,但心境却有了不同,尽管这变化还不能肯定是单方面还是双方面,冷沦靳却能清晰意识到,他不想听雷伯恩用来搪塞的借口。
冷沦靳模仿雷伯恩的脚步声去刺探那个家伙时,什么也没想,听到咆哮和叫声后,他顺其自然地以为那是头不可理喻的凶兽,加上他所处的位置很隐秘,使他从没想过另一种可能。
那东西丧心病狂,痴心妄想到走火入魔的地步,连最拙劣的饰演都分辨不出,怎么会是一个人?
换作半年前的冷沦靳,他会当即抛开这个念头,可是半年后,木漆皮剥落,事物的原貌缓缓浮出水面,竟然吐了一个能震裂人心的泡。
雷伯恩把黄铜铰链拆下,亲手推开了那扇门。
结果,门的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