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滴泪还挂在老皇帝的睫尾,他抬头看菲利普,那张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年轻面庞上满是愕然。“你说什么?”
“退位吧。”菲利普收回了手,他的面容冷峻,仿佛冰雕石凿。
“别在自己的晚年活成宇宙间最大的笑话。”
老皇帝站起来,他看着菲利普,像是看到什么骇人听闻的怪物。
“退位?传位于你?不可能!这是我的帝国!”
老皇帝举起双臂挥舞,他大声地咆哮,额角青筋暴起,面上表情变得狰狞。
我向后退,退到一根大理石廊柱旁边,将满地金银的舞台留给老皇帝和菲利普两个人。
“这不是你的帝国。”菲利普道。
“你的军队已经瓦解,你的臣民不再顺从。你的太子被你以叛国谋逆的罪名诛杀,你的朝廷被参议院的贵族蠹虫把持,如果不是还有我的话,你的帝国现在已经要改姓为拉斐尔了。”
菲利普的话语像尖刀,我看见老皇帝隐在睡袍中的身躯开始战栗。
“不,不是这样的......”老皇帝一步步后退,然而菲利普却一步步地逼上来。
“就是这样的。”菲利普道。“现在宣布退位,昭告天下你将传位于我,这是你唯一的选择。这是你唯一还能维护自己尊严的机会,这是你最后能为这个帝国做的一点事情。”
泪水从老皇帝的脸颊滚落。
我又想起在来约伯之前,我问莉迪亚的那个问题。
你恨他吗?莉迪亚反问我。
我当时回答,我也觉得他可怜,但我还是恨他。
但是我想,现在我应该也不恨他了。对着一条丧家犬、癞皮狗,我实在是恨不起来。他已经虚弱地只剩下一个空壳,根本承载不起、也不配承载我的恨意。
我只觉得他可怜。
我看着莱昂纳多垂下头颅,他金黄色的卷发也随着垂落,像是秋天丰收时金黄的麦穗,他的脸颊上还凝着一滴泪,像是晨露或者秋霜。
“......好,”老皇帝深吸一口气,他的整个胸廓都随着这个动作微微震颤,“我宣布退位,我昭告天下,我将把帝王的宝座传位于你。”
说完这句话,莱昂纳多的脸色便一下子灰败下去,好像这个决定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菲利普点头,他的面色依然沉肃,看不出半分的欣悦或是振奋。
“传你的宦官进来吧。”菲利普道。
老皇帝依言照做了,宦官走进来,他依照老皇帝的吩咐拿来印玺,拟定诏书。菲利普站着看这一切发生,他好像海礁旁屹立的柱石。而我在漫长的等待中已经疲倦,我在红木茶几旁抱膝坐下来,看着水晶盘上的紫葡萄,等待着这场闹剧谢幕。
宦官写完了诏书,老皇帝,现在该叫他莱昂纳多了,最后一次拿起他的印玺,颤抖着在诏书上盖下了印。他将诏书卷起,几乎是悲壮地递交到菲利普的手上。“我宣布我将皇位传与我的第三子,菲利普·赛尔文森。”
菲利普没有跪下行礼,他就这么云淡风轻地接过了老皇帝手中的诏书。
我看见老皇帝颤动的脸颊,他反悔后紧紧攥住诏书的手。
老皇帝的指节攥得发白,但最终还是没能握住那卷诏书。
“菲利普......菲利普,我们能不能再商量?”老皇帝抬袖擦干净自己脸上的泪,他朝菲利普露出一个谄媚的笑。
菲利普左手握着诏书,右手提着印玺,他面无表情地后退,似乎是怕老皇帝的鼻涕弄脏了自己的衣袍。
“菲利普?”老皇帝脸上显露出绝望的神情,宦官垂着头,他纱帽上颜色艳丽的羽毛还懵懂地在空中来回飘摇摆荡。
“菲利普!”老皇帝绝望地高喊。
“谁人竟敢挟持皇帝陛下?!”殿门外传来哄杂的喧嚣,然后是甲胄相击的声音,有军团走来,一步一踏仿若雷震。
原来这除了是场闹剧外,还是场杀剧。
殿外轰隆的声响越来越大,我打起精神来,从红木茶几底下翻找出一把镶嵌了绿松石的宝剑。
“犯上作乱者统统视为谋逆!我有参议院调令在手!凡谋逆者当斩!莫管身份!格杀勿论!”着甲胄的士兵黑云一般涌入殿中,宦官弯腰躲在了廊柱后面,他头顶上的羽毛抖的更凶,簌簌乱摇,仿佛雄鸡求偶。老皇帝面上欣喜乍开,他见了救星一般,向殿门边的士兵们飞跑过去。
“护驾!速来护驾!护驾有功者受赏!大家都能封侯拜相!”
菲利普站在大殿中央岿然不动,我叹口气,拎着剑走到他身边,挡在他面前。
我与他一同来,便必须与他一同走。他被扣上反贼的帽子,我便也脱不了谋逆的干系。
菲利普见我挡在他面前,冰封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抹笑。
我见他笑,只是叹气。“承平未进殿来,你应该留了后招吧?”
菲利普不答,第一波士兵已经飞扑上来。
我抬起手中长剑抵挡,短兵相接,擦出刺目的火花。
莱昂纳多已经跌跌撞撞跑到了大殿的另一端,士兵们将他团团围住。
他以为他是获救了,但他却只是落入另一个圈套。
现在我真的开始可怜他。
我也挺可怜我自己。
我身上的伤还没好透,现在却在为菲利普这个疯子拼死搏杀。
菲利普单手拿着诏书与印玺,另一只手缚住一名士兵的左臂,将他猛地推向我。我扬手挥剑,锐利的剑锋划破那名士兵的咽喉。滚烫的血溅出来,有星点落在菲利普的眼角。他再一次冲我笑了,那笑看起来竟无端地妩媚。
我悚然一惊,然后下腹便乍开一团猛烈的疼痛。
一把长刀捅进我的小腹。
我咬牙再次挥剑,砍断了那只握刀的手。
“杀了他们!他们是乱臣贼子!”
莱昂纳多被士兵们裹挟在中间,他衣衫凌乱,手舞足蹈。
“承平!”菲利普突然扬声喊道。
殿外厮杀声起,另一波人马杀入。
两团激流相撞,搅浑一池江水。
冷兵器的寒光与飞溅的鲜血形成一幅诡异的画。
我跪倒在地,用长剑支撑着,让自己不至于彻底倒下。
“不能早点叫人来吗?”我喉结滚动,脸色很难看。
“我们的人埋伏在皇宫各处,承平需要一些时间集结人手。他已经尽力了。”
菲利普抬袖擦干净自己脸上的血。
我看着局势陡转,原先围住我们的士兵们被更大的包围圈吞没。他们将在很短的时间内被绞杀殆尽。
一招棋错,满盘皆输。
在刀光剑影与血肉横飞中,我竟神思恍惚地想起很多年前我与殿下还有老皇帝在同一间宫室里下围棋的情景。
殿下握着我的手落子,老皇帝与我们对面坐着,他一边用银质牙签叉起切得整整齐齐的哈密瓜,一边嘟嘟哝哝地抱怨我们二打一不公平。
那个时候是什么时候来着?
那个时候殿下和老皇帝还父慈子孝,那个时候菲利普也远没有如今这般讨人嫌,那个时候大家都好好的,但是事情怎么突然就走到了如今这一步?
可能是伤的比较深,可能流了很多血,我感到有些冷,眼皮也变得越来越重。
我跪坐下去,丢了手中的长剑。
殿内的厮杀声逐渐减弱,我看见周承平大步流星走来,他单膝下跪向菲利普行礼。
“属下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陛下......现在菲利普已经成了新皇了么?
我仰头看着菲利普走进众人的拥簇中,视野的边缘好像蒙了一层雾,整个人喝醉酒一般神思飘忽。
“我才是陛下!我才是陛下!”莱昂纳多于一地士兵的尸体上歇斯底里。
“他不过是个谋逆的乱臣贼子!你们都是谋逆的乱臣贼子!”
“钧山?”我听到有人唤我的名字,“钧山你怎么不过来?”
菲利普向我走来,他冲我伸出手。
我皱眉看着他,并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但他已经抓住了我的胳膊,将我从地上拉起来。
下腹的伤口很疼,我脚下的步子踉跄,但菲利普却并没有减慢走向莱昂纳多的速度。
我被他带着向前,我想挣开他,但是我流了好多血,已经不剩下什么力气了。
菲利普带着我在老皇帝面前站定,有人往我手里塞了什么东西,冷硬,像是石头或者钢铁。我低头看,发现是原先我扔掉的那把剑。
“杀了他,替哥哥报仇。”菲利普揽住我的肩膀,他凑近我的耳边轻声。
他口中呵出的气息温热潮湿,我却感觉像是有毒蛇顺着我的脖颈往上爬。
莱昂纳多在我面前跪倒,他颤抖地不成样子,一张不符合年龄的英俊面庞上老泪纵横。“钧山......钧山,你不要听信他的谎话......我不是要杀塞巴斯蒂安的!他是我的长子啊!他是我最爱最器重的儿子!我怎么可能杀他?!我都是......我都是因为受小人挑唆!我才会......我才会......不然我怎么可能啊?!我怎么可能......”
莱昂纳多双手合十在胸前,他痛哭流涕向我忏悔。
我看着他现在的模样,想笑,心中却只觉得悲凉。
莱昂纳多匍匐着向前,他伸手要拽我的袍角。“钧山......你知道的,我真的没有要杀他......”
我往后退,感觉到自己已经快要坚持不下去。
“放我走吧,放我走。”我转脸看向菲利普,我向他哀求。
“杀了他,替我哥哥报仇。”菲利普手臂用力,他控住我的肩膀,让我不能再后退半步。
“菲利普......”泪水凝在眼眶,我竭力忍住,但嗓音还是沙哑地不成样子。“他是你的父亲,他是帝国的皇帝,你至少要留给他最后的体面。”
不能让他就这样像一条狗一样匍匐在你面前。
“你不敢动手,是吗?”菲利普面上的笑容淡退。
他握住了我握剑的手。“你总是如此软弱,是吗?”
我开始感到慌张,我努力试图挣开菲利普握着我的手。
菲利普没有给我任何挣脱的机会。
“你知道吗?你和哥哥都是这么软弱。是你们的软弱害死了他。”
周承平和另一个侍卫抓住莱昂纳多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提起来。
菲利普握着我的手举起剑。
莱昂纳多的眼睛浸满泪水,他拼命地摇头,绝望地呜咽。
但是长剑还是刺入他的胸膛。
“怎么样?开心吗?终于替你的殿下报仇了。”菲利普贴近我。
莱昂纳多垂死的心跳随着冰冷的钢铁传递到我的指尖。
我闭上眼睛,泪水悄无声息顺着脸颊滑落。
“别哭,别表现得像个孬种。”
我的下颌被掐住,菲利普手上用力,强迫我抬起脸看着他。
我睁开眼睛,他的面色冷酷,我深吸一口气,颤抖着笑了。
“我们都知道这算不算是报仇。”
“我们都知道我最想杀的人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