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第一日,沈扬戈一点点收拾干净了所有地方。
他握着小锤子,将歪斜的栅栏钉正,又围着院子撒了一圈花种,什么都有,若是开起来,姹紫嫣红,好不热闹。
第二日,宁闻禛瞧他将一株齐人高的沙棠树栽在自己院外,掂了几步,踩实了土,又后退着,捏起了生木诀。
树杈上系了麻绳,随着法诀起效,树身直径暴涨,绳索紧绷着,将枝桠扯弯出一个弧度,恰好横斜在拱门的顶端,像是一柄翠绿的冠盖。
沈扬戈满意了,他拍了拍灰,等沙棠树彻底定型后,斩断了绳索,绿荫一颤,摇下雪花般的叶。
落叶簌簌而下,他抱胸端详着自己的杰作。
等到来年,满树沙棠花开,一定是最艳的!他问过了,闻禛喜欢。
如果他回来的话,一定会喜欢的。
第三日,他开始写信,先是给雷云霆的,絮絮叨叨问了很多,问着东陵国是否一如过往,问那里的人是不是都像他,身长八尺,千杯不醉。
然后写给宋英娘,说自己试过了,做出来的面条还是太过软烂,几乎成了一团面糊。他有些苦恼,皱着眉写着,有没有更简单的方法了呢。
接着是华月影,他偷偷告诉她,自己见到了一只巨大的纸鸢,竖起来比他还要高,只是太大了,过于碍眼,他看了好几眼,都舍不得买下来。
每每想来,还是有点不甘。
他告诉华月影,那是他这辈子看到的最大的纸鸢,要是能把它放飞起来,越飞越高,可能就只有一个小点那么大——它会成为白昼里的星星。
他一个个写过去,宁闻禛陪着他冥思苦想,见他时不时皱眉,撑着下巴发愁,可看到最后,他给幽都的每一人都写了信,唯独没有他。
也许是不想吧。宁闻禛垂下眸,好似并不意外。
第四日,他一个人在厨房哼哧哼哧地弄了半天,又将好几张桌子搬到院里,又热热闹闹地张罗了一大席的菜,每个位置上都摆上碗筷,把以后的生日宴都提前过了。
当晚,他偷偷挖了一坛陈酒,爬到了沉心阁的屋顶。
转经轮悬在他的头顶,眼前是玉盘般的月,他将长街上的灯笼都点起来了,像是一条寂静流淌的星河。城是空的,只有风走街串巷,轻轻呜咽着,每一粒沙都是安静的,沉沉睡在松软的平丘上。
沈扬戈揭开盖,酒色就晕开了,嗅上一口就要惹人发醉。
他一点点地抿着,辛辣的味道在嘴里化开,成了一种绵延的涩,随后唇齿间是醇香。
宁闻禛看着他晶亮的眸子,映着天上地下的星河,星子落入其中,深邃到一眼望不到头。
沈扬戈笑了起来,他很久很久没有那么开心了。醉意上头,他的脸颊泛起红晕,眯起眼睛,露出小虎牙,有些可爱,又摇摇晃晃地拎起半满的空坛。
“干了!”他豪迈地敬明月,猛灌一口,下一刻就被呛得死去活来,咳得泛起泪光。
“傻了吧唧的。”宁闻禛没忍住笑道。
渐渐的,沈扬戈不咳了,他揉了揉鼻尖,又抱着自己的宝贝坛子,屈腿坐在屋顶,往下瞧着,明明空无一人,可却像是看着了什么有趣的事,津津有味。
“真热闹啊。”
宁闻禛的笑意敛去,他侧头看去,只见沈扬戈撑着下巴,视线依旧注视着下方,带着盈盈笑意,小声呢喃道:“真热闹。”
大家都在呢。
第五日,沈扬戈拖出了一只大箱子,他将“宝贝”一个个收藏好,有雷叔还未完工的木头笔架,有摔歪鼻子的三角纸鸢,有干瘪的花叶……零零碎碎的物件,拼凑出了属于“沈扬戈”的一生。
最后,他看着满满当当的木箱发呆,迟疑许久,低下头,抬手摸上发顶。
他解下了自己的红发绳,末端坠着一枚小小的铜钱,纹路早已模糊,带着玉石般莹润的弧度。
沈扬戈垂眸看着红绳上泛起的毛边,没忍住,又一根根捻开。这个动作他早就重复了许多遍,自己偷偷补着发绳,维持体面,否则早就不能看了。
往年他早就有一根新的了。
只是今年太多事了,那个人许是忘了。
但是没关系,人都是会忘的,与记忆相对的,就是遗忘——他记得就够了。
他不知道的是,那根已经做好了,就藏在宁闻禛的衣襟里,最靠近心口的地方,染着他的体温。
第六日,沈扬戈又坐在书桌前,研好墨,铺开宣纸,准备写最后一封信。
宁闻禛看着自己的名字,愣了许久。
踌躇半日,沈扬戈咬着笔杆,冥思苦想了许久,却只写了个“见字如晤”的开头。
要写什么呢,他又开始犯难了。
窗外忽而卷起了风,宣纸被吹起一角,被镇尺压出折痕,沈扬戈心疼坏了,那可是精挑细选最白的一张!他连忙关好窗户,风从缝隙中钻入,吹起鬓发。
咔嗒一声,沙暴被关在窗外。
四周又静下来,只剩闷闷的音调。此时,他却定在原地,细细听着,砂砾敲在框上,发出簌簌沙沙的声音,像是一把接一把撒着细盐。
这是荒漠万年不变的声音。
外头呢,那些远隔千万里的地方……
那是黄沙的另一个极端,被白雪皑皑覆盖的冷锋。每一天,太阳从锋利的边缘爬上来,炽热的温度,足以能将长阳漠每一粒沙烤得滚烫,可却融不化山顶的积雪。
那里会落雪吗?也像下沙一样吗。
沈扬戈回到了位置上,悬笔许久,堪堪落墨——
“冬宜密雪,有碎玉声。”
他看游记里说,雪下得密了,脚踩上去,它们相互挤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踩碎了满地玉。
你去的地方会不会有雪,高山上的风吹起霰雪,卷起白烟,它们落在伞上,是不是也是撒盐的声音。
闻禛,见字如晤。
冬宜密雪,有碎玉声。
第七日。
沈扬戈找齐了自己写的所有信,他坐在地上,燃起香篆,烟雾袅袅往下淌落,像是流水。他一张张读过去,每看完一张,便将它点燃,放入香炉。
火舌舔舐着白纸墨字,迅速燎开焦黑边缘,大快朵颐着,不一会儿,那些未寄出的信便被抹去痕迹,顷刻化为飞灰。
“扬戈。”宁闻禛想要阻止,他一遍遍从火中捞出它们,却一无所得。
他含泪看着沈扬戈烧完了所有信,他把所有想问的,全部埋葬在不为人所知的地方。
他解下了小玉剑,用小匣子装好,用指尖一道道捋顺流苏,端端正正地放在书桌一角。迟疑片刻,他又取来了西山游记,还剩大半,来不及看完。
宁闻禛知道,这是他和黎照瑾讨论的最后一个地方。
他本想带沈扬戈去的地方。
可发生了太多,阴差阳错下,就再也没了机会。沈扬戈只能偷偷买来游记,想象着那里的模样——他没见过,可也许他喜欢的人会见到。
他坚信,那人的眼里会有世上最美的景色。
沈扬戈又看了小半日,忽然间,他抬眸往窗外看了一眼。
宁闻禛也察觉到了,那是一种非常玄妙的感觉,像是谁轻轻在心上叩动一声,心弦震颤,发出铮铮嗡鸣。
是转经轮,它在召唤着。
“不要!”宁闻禛反应过来,他追着沈扬戈出门,不断阻拦着,哀求着,他流着泪被拦在了沉心阁外。无形的屏障阻隔了他的脚步、声音,一切的一切。
他是独立于世的旁观者,是过往的来客,是无能为力的蝼蚁,只能眼睁睁看着沈扬戈一步步走向转经轮。
慈悲的神器降下天阶,引导信徒一步步拾阶而上。
“扬戈,你回来,求你!”宁闻禛捶打屏障,声嘶力竭,跪倒在地。
那一刻,他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绝望。
“我求你了,我错了……”
沈扬戈周身泛起莹白的光,他的眉眼越来越平静,死水一般,转经轮正在剥离他的情感——这是他交换的代价。
只见他一步步踏着虚空,接近转经轮,抬手攥住了它。
铛——
似是天外传来梵音,云翳震荡,无数玄妙的因果宛如丝线落下,透明又锋利,径直穿透沈扬戈的身躯,又互相交错,织成罗网,将他钉死在祭坛上。
他是“神”,也是祭品。
霎时,白光大盛,几乎将他整个人笼罩进去,倏忽间,他落了一滴泪。
那颗泪径直坠落,纠结住了他所有被剥离的记忆,像是绕上血色。只见它越发浑浊,颜色越发深,最后竟彻底染红,化成了一颗血般艳红的珠子,
嗒——它落在沙上。
“不!”宁闻禛发出一声濒死的哽咽,他跪倒在地,猛地呕出一口血。
血腥气弥漫开来,无色的液体一滴滴溅落。
突然间,不知从何处,一只木雀扑棱棱地闯出,细细的腿蹦跶着,它笃笃地啄着沙石,突然间,黑豆小眼里映出了一颗红石。
小木雀歪歪脑袋,又扇着短翅膀,跳了过去,用尖尖的喙啄起红石,瓜子大的脑仁思索片刻,转了方向,直愣愣地往主人怀里扑去。
宁闻禛一把接住它,小雀在掌心吐出红石。在接触到血泪的瞬间,天地骤然倾覆,日月颠倒,他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也是一切的终点。
那是沈扬戈消失的第七年,他回到幽都的那天。
他恍惚地看向周遭,又抬起头,将目光投向高悬的转经轮,它依旧稳稳旋转,光芒皎洁慈悲,宛如城中的第二轮月。那一刻,眼泪顺着眼角洇入鬓发,他痴痴笑了起来。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亲友、师恩、黎民……沈扬戈近乎完美地通过了转经轮所有的考验,哪怕自身再弱小,他始终秉持本心,恪守正道。
沈淮渡用自己的剑心唤醒了转经轮,而他的子辈,用鲜血得到了它的认可。
被雕刻完成的琢玉最终呈上了台前,他散发着莹润的光,始终纯白无瑕。
转经轮为他剔除了最后一丝“瑕疵”。
他被打造成了最后的“神”,无心无欲,无爱无恨。
从那天起,沈扬戈就消失了。
他成为了最慈悲、最无情、最伟大的,真言净世转经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