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帝书

繁体版 简体版
看帝书 > 不见幽都 > 第116章 行天(六)

第116章 行天(六)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城里又只剩他一个人了。

宁闻禛只觉得很冷,那种爬满脊背,渗入骨髓的冷意,让他无端打了个寒颤。

他跪在地上,一点点蹭去红珠的灰,晶莹剔透,宛如一滴艳红的血。

此时,他开始庆幸,甚至感谢那个不知名的魔修,感谢他在邳川城外的埋伏。那个自称九烛的蠢货,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是得意洋洋地喊出了那句——

只有骨才能补骨。

于是,像是坍塌的骨牌,一环接一环,无数帷幕被囫囵带下,露出了后面血淋淋的真相。

他回到了邳川,从姜南口中得到了验证。

不是偶然,不是无端的妒恨,是阔别已久的重逢。

他甚至不可控制地去想,如果他没有遇上九烛,没有回头,是不是一切会顺理成章地翻篇。

像是沈扬戈计划的那样,幽都城在某一天突然消失,所有人找寻未果,只会认为他在赌气、无理取闹,而传讯玉剑也不会预警——

所以没有人会发现。

他们会把他远远抛之脑后,甚至会松一口气,因为自己眼前再也没有一个碍眼的,又无法置之不理的存在了。

像是剜去了一块腐肉,只疼一下,就会痊愈。

也没有人会在乎,曾经有一个人,用自己的一切换来了皆大欢喜的团圆结局。

付出的代价却极少,只是一个“沈扬戈”而已。

他将在孤寂中永生不死。

宁闻禛的呼吸几欲停滞,他抿着唇,将那颗血滴般的红石系上络子,藏在衣襟,紧紧贴着心脏。

咚、咚……心跳沉稳有力,与血泪共振。

他抚着心口重重舒了一口气,幸好,一切还在。

此后,宁闻禛再也没有去找过沈扬戈。他回到了城主府,收拾好房间,整理琐碎杂物,准备久住。

日子就不紧不慢地过着,府邸里升起袅袅炊烟。大漠里没有风,静得出奇,那缕烟就径直往上,像是笔直的线香。

清晨,他先浇了沙棠树的水,又将庭院打扫干净,中午洗手作羹汤,下午在藏经阁或者演武场修习,一套拂雪剑法锐意十足。

等将捆着的柴斩成粗细均匀的小块,他就结束了一日的安排,随意用点剩的饭菜,开始静思。

城中始终有一双眸子,不经意地看向这里,又缓缓收回。

沈扬戈想不明白,这个突然回来的“少城主”究竟想做什么,他的想法十分简单,想不明白就去问个明白,于是,一个傍晚,他叩开了城主府的门。

宁闻禛刚擦好剑,正准备清洗兵器架,拉开门时,洁白的手臂从挽起的袖里探出,像是玉石一般,泛着莹润的光泽。

似乎白得有些晃眼,沈扬戈下意识后退一步,撇开了目光。

见到来人,宁闻禛先是一愣,随即回过神来,火速撩下衣袖,薄衫黏在湿润的皮肤上,有些滞涩:“你……快进来!”

他赶忙让出一条道,也低下头,不敢对视。

“不用,我就是来问问,少城主还要待多久。”

闻言,宁闻禛一顿,又抬起眸看他,沉默片刻,他忽而扬起一抹笑:“你都说了,这是我的家,待多久都是可以的,你没有权力让我离开。”

这话说得带刺,沈扬戈皱眉:“你不离开,等幽都城闭,又要等七年。到时候,就是你想出去,我也放你不得。”

“七年……”宁闻禛嗤笑一声,他眼里似乎有泪,“很长吗。”

说完,他转身就走,不管身后的沈扬戈是否跟上,走了几步后,身形微滞:“进来吧,这也是你家。”

也——这个字像是风筝落下的线,轻轻系上沈扬戈的腕。

他突然感觉自己是漂泊天际的鸟雀,倏忽被套住,拉扯着落地,尽管扇动着羽翼想要逃离,但一种无形的魔力,正牵引着他迈向熟悉又陌生的陷阱。

那又被称之为“家”。

倒也没错,他是守城人,这片空城哪里不是他的家呢。沈扬戈按捺下隐隐的失控,坦然跟着那人走入了内院。

城主府大不一样了。

像是活过来了,沙棠紧簇地开着,红艳艳的,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映衬着火红的天幕,像是点燃了万里云霞。

枝头沉甸甸坠着花,过的时候,轻轻敲上了宁闻禛的头,随即花枝乱颤,笑作一团,抖动着身子摇下几瓣花叶。

沈扬戈顿了顿:“现在不是开花的时候。”

“我偏要让它日日开。”宁闻禛回头,隔着垂花门,他陷在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熠熠生辉,那么通透又锋利,像是暗处窥探的凶兽,带着化不开的执拗。

“夜夜开,开在每一处我能看到的地方。我要让它在整座城里种遍,这样——”他转过身,声音散在风里。

“你也能看到。”

沈扬戈的心念一动,似乎枯木下的土壤翕动着,有什么叫嚣着破土而出。他暗自蹙眉,将异样压下,跟了上去。

来到后院,石桌上摆着一碗冷透的面,汤敛干净了,结成了一坨,板结在碗里,看上去就让人毫无食欲。

“吃了吗。”宁闻禛瞧见沈扬戈盯着那碗面坨。

沈扬戈收回目光,摇摇头:“没有。”

转经轮是不需要吃东西的,他们默契忽略了这点。

“太好了。”宁闻禛扬起嘴角,他不住往身侧抹着手上的水,语气轻快,“那我给你做点,你等等我吧。”

话音落下,他又揪着衣摆,抿唇等待那人的回应。

若是往常,沈扬戈一定拒绝了,可如今,陷在那人忐忑的目光里,一个“不”字显得那么沉重,它像是一块冷硬的石头,若是说出口,就会掉在面里,从那人喉头灌入,破开食道,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他是不是又会哭。

沈扬戈心里叹了口气,点点头:“好。”

宁闻禛笑了起来,他理着衣袖,快步往后院奔去:“你且等等我,很快的!”

不一会儿,白色的炊烟便升起来了,整座城浸没在落日的余晖中,只袅袅起了一缕烟,很快便散了,像是被风扯开的蛛丝。

在沈扬戈的记忆里,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色,之前从未留意,而等他真正“睁眼”的时候,城里已经没人了,只剩他一个。

这样的落日他看了无数次,无非就是一颗圆珠沉落沙丘,明月高悬,伴着星点透出疏光,可如今罕见瞧着一缕烟飘在天际,打破“寻常”,好像就没有那么单调了。

十五日……

他看向掌心,轻轻攥了拳,又捡起碗上的筷子,将冷透的面挑了起来。

“等久了吧。”等宁闻禛捧着食盘走来时,沈扬戈面前的碗已经空了。

他碗中的面过满了,窝着一颗白嫩嫩的荷包蛋,还点缀着几根青绿,因小心着脚下的路,没有留意到,依然自顾自道:“看,我特意做的,不是说你不会……”

下一刻,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怎么吃了那个……”他看向沈扬戈,声音涩然,“已经全冷了。”

沈扬戈道:“你吃这个就好。”

不成想,热气似乎熏红了宁闻禛的眼眶,他端着面站在原地,紧紧抿着唇,看上去有些可怜。

果真又要哭了。

沈扬戈已经不知道自己叹了多少次气,他宽慰道:“没关系,冷热都无所谓。”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补充道:“我吃什么都没有感觉,你吃点热的。”

宁闻禛瞳孔微缩,有一瞬间,几乎失了呼吸。停滞许久,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没有味觉。”

“我不需要那种东西。”

“嗯。”宁闻禛垂下眸,他将热乎乎的面搁在桌上,用筷子搅拌着:“你等我一会儿吧,我饿了。”

沈扬戈便老实坐着,看着他一口口往嘴里送着面,雾气氤氲中,一滴滴无色泪珠滚落,洇在面汤里。

果然就着眼泪吃饭。

沈扬戈又觉得自己做坏事了——

他没有味觉,没有嗅觉,可在那个瞬间,他似乎嗅到了一种潮湿的气味,像是连绵阴雨下,屋外角落里滋生的苔藓,带着微弱的土腥和水汽,一点点蔓延开来,裹上他的脚踝,覆上身体。

他成为了青苔密布的神像,静坐林间,看着唯一的信徒流着泪,一点点将刀刃咽下,依旧面不改色,无动于衷。

“我要闭城了,再给你十五日。”

“我不会走的。”

沈扬戈觉得喉咙有些痒,像是堵了一团棉絮,他起身道:“随你。”

“那……你明日还来吗。”宁闻禛搁下碗,他看着汤面摇摇晃晃,水色中倒映着另一个他,眉眼有些陌生。

“我为什么要来。”

“因为……”宁闻禛松开手,抬眸直视道,“因为,如果你来,我就多煮点吃的,如果你不来,我就随便对付了。”

沈扬戈想起了那碗坨了的面,一时默默无言。

他道:“来的。”

宁闻禛的眸子霎时亮了,眉眼弯成新月,又重重点头:“好!”

沈扬戈却别开眼,不再看他。

次日,沈扬戈再次登门。朱红大门一早就敞开着,走过回廊时,他路过了一簇又一簇沙棠花,有的插在瓷瓶里,有的折枝栽在盆里。

他在花盆前驻足,用指尖拂过,果然察觉到了花叶上的灵气波动——

是魔气。

沈扬戈垂眸,指尖掠过微芒,下意识净化了戾气。阵法破碎,怒放的花瓣霎时萎缩,皱成一团,像是干瘪褶皱的橘皮,从枝头跌落。

那人已经不满足院前一株了,竟在用力量供养着这些不适时的沙棠。他难道不知道,他的本源力量根本与幽都不匹配,这般挥霍,若是净魔力量反噬,夜里又要疼得睡不着。

沈扬戈收回手,继续沿着长廊走去,又在心里叹了口气。

宁闻禛在桌上摆了满满当当的菜肴,他也许察觉到了阵法破灭,但面上却不显,听到脚步,惊喜抬眸,摆手招呼道:“快来!”

他迎了上去,自然牵起沈扬戈的手腕,往石凳上引,又按着他的肩膀入座:“可算来了,尝尝吧。”

沈扬戈看着摆在面前的琳琅菜色,举箸每道尝了过去,最后在宁闻禛期待的目光下,做出了反应。

他点点头:“好吃。”

宁闻禛笑了笑,也捧起了碗,小口扒着米饭。

两人都心知肚明,他什么都尝不出来。而他也没有说,那些都是那人曾经最爱吃的,他嗜甜,尤其钟爱糖醋里脊。

一旦厨房飘出香气,某只馋猫早就嗅着味儿赶到了,他该翘着尾巴,眼巴巴盼着,最后甜滋滋地扑在他怀里,像是偷腥的大狗,一个劲儿地蹭着。

“闻禛,我知道你对我最最好啦!”

他就捏着他的腮帮子,假愠交代着:“不许多吃,该吃撑了。”

“知道了——”那人笑着,眸子亮晶晶的,宛如沁水的琉璃。

而不是如此陌生,相顾无言。

宁闻禛的长睫微湿,他将尖利的石子一口口咽下,任由它穿肠破肚,将自己生生剖开。他想——

这是我该受着的。

我把他弄丢了。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