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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行天(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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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沈扬戈再次踏入城主府时,见后院袅袅升起烟雾,他在石桌前等了许久,却始终不见来人,便循着小径迈过了垂花门。

窗扉大开,帷幔如纱般舞动,窗前站着的人长睫微垂,手中攥着笔,神情专注。

见他来了,宁闻禛的眼睛霎时亮了,弯眉招手:“扬戈,快来!”

沈扬戈走进书房,窗明几净,和煦的阳光暖洋洋地铺开满地,那人站在其中,轮廓勾勒出金边,他的笑是暖的,整个人散发出柔软的气质,像是秋日里软蓬蓬的蒲草,让人想要抱个满怀。

不敢用力,怕会搂坏了。

沈扬戈走近,他看见了桌上的画——花团锦簇,大片花叶挤作一团,热热烈烈地开着。

宁闻禛慢慢顺着叶脉勾画,画完一片叶,转腕沾墨,随即反手递了过来。

“试试。”他鼓励道。

沈扬戈接过笔,迟疑片刻,继续填补着空白。

宁闻禛眼神微动,他的目光从沈扬戈脸落到画卷,看着他动作,笑吟吟称赞道:“真不错。”

他突然道:“晚上你能陪我去个地方吗?”

沈扬戈顿笔:“什么地方?”

“去了就知道了……”他拉长语调,绵绵软软的,像是热气腾腾的白米糕,轻轻一揪,就能扯拉丝。

沈扬戈垂下眸,点了点头:“嗯。”

于是,宁闻禛又笑了,他往前一步,微微靠近,只觉那人身躯一僵,随即又缓缓放松,似乎做好了心里准备。

他的唇角微不可察地翘起,更加放肆,又将头轻轻凑前,鼻翼间是微弱的檀香,像殿前袅袅生的烟,夹杂莲的气息,淡淡的,好似雨水在荷叶上滚珠,滴答一声,便溅起涟漪。

心下微动,宁闻禛面上不显,一本正经地覆上那人执笔的手,引导重新沾墨,一笔一画继续完成。

*

宁闻禛说的秘密地点,就是沉心阁。

一连几日,都在走街串巷,城主府的灯也亮到深夜。终于,一切准备就绪,他拈着明晃晃的烛火,领着沈扬戈攀上阁楼,两人一起坐上屋顶。

沈扬戈摩挲着一柄小玉剑,这是宁闻禛今日系在他腰间的,说每个幽都的人都该有一个。

他任由他去了。

那人从树下偷挖来了好酒,是雷云霆藏了数十年的佳酿,揭开盖,酒气便满了出来。

“扬戈,闭眼。”宁闻禛满怀期待。

沈扬戈没动,静静注视着他,还不等反应过来,一只手便覆了上来,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宁闻禛的笑意一点点敛去,整个人都静了下来,只觉掌心的睫毛微颤,小刷子般轻轻挠着,像是捧了一簇柳絮。

他撑着身子凑前,屋顶陡峭,霎时重心不稳,在倾斜的瞬间,腰间却传来大力,宽厚的手掌拢住他,稳住了身形。

那个瞬间,他赫然抬眸,眼眶通红一片,几度启唇,却哽咽无声。

那人的眼睛就藏在他的掌心里,没有爱恨,那么平淡——可他的手再次稳稳护住了他。

“你看……”他趴在他怀里,缓缓松开了手,只见整座城亮了起来,家家户户都映出了暖黄的光,窗户上倒映出剪影。

男女老幼,每一户里都有人影攒动,他们或热热闹闹地围坐,或到处奔走,顽劣的小童站在椅子上,被赶来的父亲拎了下来。

一切都栩栩如生。

孤城里没有走街串巷的货郎,没有“锵啷”奏响的梆子,它陷落在荒漠中心,被黄沙包裹,像是海上的孤舟,憧憧恢恢,随着沙丘起伏颠沛。

窗户透出暖光,又倒映出人的倒影,同一片月照了千万里,将那些遥远的人和故事,一点点拓在薄薄的纱上,又落在他的眼里。

阴气凝成的线藏匿在夜里,织成了蛛网,密密麻麻地穿透在城里各个角落,点燃烛火,牵动皮影,让那些小纸片“活”过来,成为喜气洋洋的“大团圆”。

“扬戈,这就是你守护的东西。尽管他们都不在这里,在很远的地方,长阳漠以外,你守住了千千万万个家。”宁闻禛靠在他的身边,抱膝撑着下巴,慢慢说着,“其实外面也没有什么好的——无非就是一个屋子里,住着一家人,可都是不属于我们。”

“你动用那么多力量,会头疼。”沈扬戈道。

宁闻禛“扑哧”笑了出来,转过头:“现在就疼呢。”他的眼里灿若繁星,捧起沈扬戈的手,覆在自己的额头上:“那你要帮我。”

怎么帮。

沈扬戈认真思考了可行性,手里蓄起了暖烘烘的温度,熨在那人的额前,眼神专注,好像在注视什么珍宝。

宁闻禛的心漏跳一拍,他从那双眸里看见了自己。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那人曾无数次这样望着他,眼神是夜里的湖面,漾着细碎星光,又浸着清清冷冷的一轮月。

“好了。”

湖水抽离了,月也消失了。沈扬戈放下手:“我重新给你分了幽都的力量,不要乱用了。”

宁闻禛怅然若失,低声道:“没有乱用。”

两人又陷入了沉寂,他觉得心口闷得慌,好像有什么紧紧密密地挤在胸膛,像是湿透的棉花,堵住了呼吸。

宁闻禛有些气馁,好像怎么都融化不了这块坚冰,他就像是一块石雕的像,任由自己如何哭闹耍赖,哪怕是磕破了头,将鲜血胡乱抹了满身,依旧换不来一个目光。

神是无动于衷的。

“星星很多呢。”

他仰头灌了一口酒,目光触及到天穹无数眨眼的光点,像是墨黑的布上缀满了碎钻,反射着冷冽的光。

沈扬戈也抬头:“两千六百九十五……”

“什么?”

宁闻禛几乎失手摔了酒壶,他难以置信地看过去:“什么意思。”

“两千六百九十五。”沈扬戈又重复一遍,看向右前方:今日是贪狼。”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一簇星星格外明亮。

“两千六百九十五……”他喃喃念出声,这个数字格外熟悉,念着念着,他恍然惊觉,这就是他们分别的时间。

七年,两千多个日夜。

他在数着!

每夜只数一颗星星,只是因为拥有太过漫长的生命,所以害怕会轻易数完。

毕竟……

宁闻禛抬头,天幕就像是一个琉璃罩,牢牢地将飞蛾扣在其中。

长阳漠的天,只有那么一小块。

在无尽的岁月里,他能看见的天,只有那么一小块。

——闻禛,有一个人很爱我,我要去找他了。

——我答应过他,要给他数完长阳漠的星星。如果有一天,你回来了,我也会告诉你有多少。

“你……”他颤声道,“为什么要数它们。”

沈扬戈又不说话了。

为什么呢,他自己都找不到答案。

“你是不是记得什么。”宁闻禛抱有一丝侥幸,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微末的希冀,像是水乡上笼了一层薄雾般的细雨,落在河面,晕开一圈圈涟漪。

沈扬戈看不懂,只感觉自己也湿漉漉的,裹着凉风,成了斜风细雨里的蓑笠翁,一篙独撑。

他说:“宁闻禛,我不是他。”

别把我看成他。

霎时间,宁闻禛突然回了神,他别开眼,近乎仓皇地闷了口酒,又被呛得咳嗽,脸颊漫上绯色,眸子也湿漉漉的,像是无辜稚嫩的羊羔。

“你喜欢沈扬戈吗?”沈扬戈依旧盯着他。

宁闻禛一顿,摇摇头,郑重回望:“我喜欢你。”

“可我回应不了你。”

“没关系,有人告诉过我,世上两情相悦的本来就少,喜欢是不需要回应的,这只是一个人的事。被喜欢的人,总不能因为自己太过完美而困扰。”

“沈扬戈说的。”

“……”

他继续道:“我和他长得很像,对吗。”

“扬戈,我没有移情,我能分清……”他突然顿住了。

谁知,沈扬戈没说信或不信:“我和他长得一样。”

这又怎么回答——他们的确长得一样,因为根本是同一个人。可对这个沈扬戈而言,没有那个“沈扬戈”的记忆与情感,他是一个全新的个体。

他只是拥有相同皮囊的“另一个人”。

直到这一刻,宁闻禛才懂得了当年沈扬戈的困惑和矛盾。

那个失去记忆的自己,一遍遍地想要撇清与“宁闻禛”的关系……在他眼里,他们并不是同一个人,却因为相同的样貌和姓名被爱。

看起来多不公平啊,那种近乎乞讨得来的东西,如鲠在喉,既让人舍不得,更咽不下。

而现在,沈扬戈和他说了同样的话。

我不是他。

那你又是谁呢?

他避开了沈扬戈的目光,没有再回答。

沈扬戈也得到了答案,目光重新落在万家葳蕤灯火上,宛如零散烛焰,在旷野中摇曳生辉。

只需呼地一声,就熄灭了。

夜深了,宁闻禛睡不着,他披着外衣,点起了书房的灯,一个人坐在桌前沉默许久。灯影瑟瑟,在墙上拓下嶙峋的瘦影,消瘦寂寥,像站在水汀形单影只的鹤。

桌上,是一副繁花图。

有着繁密复杂的线条,和一片金黄的叶——

他明明是想沈扬戈点蕊,沾的是明黄,可那人却以为递来的笔墨依旧是绿色的,不动声色接过,画在空白的叶上。

沈扬戈向来爱明艳的东西。

可现在,他什么都看不到了。

食之无味,视之无色,他甚至没法让他感受到一丁点快乐。

宁闻禛将脸埋在掌心,指缝中渗出无尽的水色,像是被烈日灼心的雪偶,一点点凋零融化。

他就要死在这里。

*

而与此同时,沉心阁罕见来了新客。

“你在看什么?”一个青衣身影拾阶而上,他慢慢走到楼阁旁,眼前倏忽一亮,“可真有心啊,一下就热闹多了。”

“倒不像个死城了。”

“十日。”沈扬戈道,“劳烦再等十日了,时间一到,我就闭城。”

“下次我什么时候来?”盛逢问。

“不用来了。”

“不是说七年开一次吗?怎么……”他笑吟吟说着,可看清那人眼神的瞬间,他突然哽住了,“怎么又不用了。”

“如果等不到,就没机会了。”沈扬戈叹了口气,眉眼低垂,难得露出倦色,“我很累了,准备——”

他一顿,视线又投向街道对面的窗,皮影依旧任劳任怨地重复着夹菜、倒酒的动作,像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不知为何,从灰烬中似乎升腾起了火星,噼啪一声迸溅开来,在他心口上灼开一个洞,有轻微的刺痛。可那毕竟是余烬,很快便在寒风中湮灭。

沈扬戈接回话头,他扶着栏杆,声音很轻:“准备睡一场。”

“怎么,不打算醒了。”盛逢玩笑道,可眼底没有笑意。

“嗯。”

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接了,沉默许久,换了种方式:“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找的人,已经回来了,就在你身边呢?”

“他还没有回来。”

盛逢耸耸肩:“真固执。”

“睡了也好,就不会那么无聊。”一阵风吹过,寒意像刀子般沁入骨髓,他裹紧了自己,抱胸喟叹,“这儿可真寂寞啊。”

“嗯。”

又是许久的沉默,沈扬戈抬头数完了今天的星星,忽然道:“你认识‘沈扬戈’吗。”

“嗯?”盛逢不明所以,“不就是你吗。”

沈扬戈不置可否,只是道:“跟我讲讲他的故事吧。”

*

次日清晨,宁闻禛照常出门,却在院外撞见了不速之客。

白发如瀑的男人托着一朵盛开的沙棠,眼神旖旎多情。他站在阴影里,露出精致的下颌,轻轻笑道:“瞧,这花开得多好。”

“不知南虞境主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鹤镜生回过头,粲然一笑:“两辈子了,它都那么艳。”

宁闻禛的眼神彻底冷了,沉沉注视着他,

“多无聊啊。”鹤镜生莞尔,他松开手,枝叶一弹,曳下几片花瓣,又踱了几步,簇然转身,“你再怎样,他也感觉不到,没有喜欢没有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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