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君，快走。”
宋晏染血的唇翕动着，反复重复着这短短四个字。
不管背后的人究竟有什么目的，不管他会不会死在这里。
竹君得走。
竹君要是能走，事情还有缓和的余地。
宋晏不怕这是唐家脑子犯浑想出来的主意。
他最担心的是，这是皇帝的计划。
从谁得利，谁可能是凶手的角度考虑。
八大世家里，唯二掌握兵权的世家之间掐了起来，斗个两败俱伤。
最大的利益获得者绝对是皇帝。
只要唐家，常家受到重创，他就有机会收回兵权。
毕竟对于边塞军队来说，谁给军饷谁才是爹娘。
皇帝一旦收回兵权，就拥有了对世家动刀的能力。
相当于老虎重新长出了新牙，不说能正面对抗剩下六家，但至少能不落下风。
但这不是最关键的。
最关键的是，常家现在打算投靠皇帝。
可对于皇帝来说，要是他靠自己就拿到了兵权，那他还为什么要养着你，养虎为患呢。
常家在朝廷里扎根不深，一旦失了兵权。
下场只会有一个死字。
宋晏不能容许这一切的发生。
想到这，他咬紧牙关，用自己那青白如同细枝的手指抓住了唐绊的脚踝。
“啧——”
接二连三被打断，唐绊啐了一口，又是一脚将宋晏踢开，但仅此而已。
他皱着眉头，似乎有些不耐烦。
视线不断飘向常竹君的背后。
“咳咳咳——”
这会儿，唐老九使劲儿睁了睁眼，晃晃身子，脑袋里的天旋地才被倒出去。
他拎着刀，看着常竹君，想动手，可那劳什子唐绊，壮得跟头牛似的，就他挡在他前面。
给他恼的，恨不得给唐绊一刀。
可打又打不过，光这么走了他又不甘心。
明明是一起来给少爷干活的，凭啥子到时候唐绊他能拎着常竹君脑袋回去领赏钱。
自己屁颠屁颠先挨了常竹君一顿打，又挨了唐绊一顿打，回去后还银钱都少领一些。
不能就这么算了。
唐老九眼里凶光一闪，看见地上的宋晏脸上便露出了残忍的笑。
“拿不了大头，少拿点儿也行。”
想着，他便朝着宋晏脖颈砍去。
可只听得一声咆哮，唐绊拧过腰，飞身一脚，便将唐老九踹飞。
“妈的，老子的东西你也敢碰——”
这一脚可谓是势大力沉，正好踢在唐老九的腰部。
骨骼一声脆响，唐老九喷出一口血雾，便被踢飞了数米，不省人事。
常竹君背靠着树干，喘着粗气。
眼前电光石火一片，虽然唐绊把唐老九打了个半死，但是她依旧没想到能够带着宋晏一起逃走的办法。
她左眼眼睑还在痉挛，失去左臂的剧痛让她几乎丧失了思考能力。
她下意识想逃离。
她也清楚要是落在唐绊手中，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可，可是宋晏还躺在那里。
难道他们真的有缘无分。
真的和宋晏他说的一样，人与人之间的牵绊只会带来痛苦。
可他们明明才在一起两天，才两天啊。
常竹君她真的不甘心。
如果她练功更努力一点，如果她行事更谨慎一点。
是不是现在的情况就会有所不同。
她吐出一口血沫，开始后退。
泪花在眼眶里打转，模糊的视线里，她反而看清了宋晏欣慰的表情。
等我，我一定会给你报仇的。
这时候的唐绊才冷静下来。
看着常竹君的背影，不紧不慢地追去。
可他步频不高，步子却非常大。
一步就能赶上常竹君两到三步的距离。
他一边追，还一边挑衅。
“怎么，世家子弟还真是薄情。”
“你的废物小白脸，为了能让你逃走，居然能三番两次地拦我一拦。”
“你呢，救也不尝试去救，转头就跑。”
“啧啧啧——”
“薄情如此，不如妓子。哈哈哈哈——”
常竹君没有回答，两眼通红闷头朝着林外跑去。
许是料定常竹君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唐绊笑得非常大声，惊起几只鸟雀。
可此时若常竹君回头一看，只能发现唐绊脸上却是皱紧眉头，还不断扭头张望。
就像是在防着谁。
“咻——”
唐绊一根白色羽箭从他眼前飞过。
他脸上却露出了稍纵即逝的喜色，但又很快皱起眉头。
“谁！”
羽箭划过唐绊的右臂，然后重重钉在了他身后的树干上。
半只白羽箭几乎没入。
跟在羽箭身后，常宁满脸怒色，提刀便上。
而唐绊先是长舒一口气，随后脸上故作惊骇状，
“该死！”
紧接着又摆出了一副懊恼的神色。
见常宁步步紧逼。
他啐了一口。
“小娘皮，运气还挺好。”
撂下句狠话，他当即朝着密林的另一个方向逃去。
而常宁也没有去追，赶紧从身上撕下一些布条替常竹君包扎伤口。
“属下救驾来迟，小姐，赶紧跟我回京。”
而常竹君也长松一口气，整个人顿时松了下来。
指了指逃来的方向。
“宋晏还在那儿，而且唐绊好像没有把他的同伙带走，你将他绑起来，我们带回去审问。”
常宁怒极。
“唐家这不知好歹的，审问个鸟，砍了便是。等回了京，我就杀进唐府，活捉唐启。”
常竹君摇了摇头。
“刚才唐绊有一万种方法能杀了我，但是他没有。就好像在刻意等你来一样。”
“此事必有蹊跷。”
……
暮色漫过枯枝，一少年自林间转出，背着只半人高的箩筐，手持一把短斧。
一身白色棉袍，棉袍下摆沾满细碎的枯叶，身形瘦削，像个农家少年。
可当目光往上一移。
却见，他唇色好似朱砂落雪绢，眉眼又笼着江南烟雨般的清秀，眼角一点泪痣，又添几分柔意。
而方才凶神恶煞一般的唐绊此刻却老老实实坐在少年面前，两手安静地搁在腿上，狰狞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一丝憨厚，正将自己刚才的一举一动都娓娓道来。
听罢，少年拾起一枚枯叶抵在唇边轻吹，眼尾微垂的模样竟似庙里悲悯众生的玉雕童子。
唐绊自然也知道自己刚才的演技有些拙劣，但他也是头一遭干这种事。
只好挠了挠头，讪讪笑着。
见此，少年出言宽慰道。
“被看出来了也无妨。”
“高明的骗术就是真真假假掺着。”
“何况，你也按照计划把唐老九留给常家了。”、
“那狗东西可是真的以为这是唐启的命令。”
少年随手折了根细枝在泥地上勾画。
“而且就算你演得再差劲，宋晏应该算不出我们的存在。”
“下围棋的人，是想不到，黑白之外，还会有第三种棋子入局的。”
少年忽又歪头轻笑，发间碎屑随动作簌簌而落，嘴角露出一丝得意。
“宋晏此刻定在琢磨以为是皇帝的手笔，又或者是哪个没脑子的世家。”
听罢，唐绊心中的巨石也落了下来。
“行了，我们走吧，还得帮乡亲们砍点柴回去，冬天最冷的日子要到了。”
“唐绊，你的加入还真是雪中送炭，替我解了燃眉之急。”
“要不然，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绝佳机会溜走了。”
唐绊挠了挠头，问道：“大哥，这真的可以让唐家和常家内斗起来吗？”
听到唐绊的问题，少年脚下顿了顿，右手托着下颌，沉吟片刻。
“如果没有宋晏，我敢肯定，常家绝对会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毕竟当年他们对蛮族的的态度，就是杀十抵一。常竹君断了一只手，常家会让唐启用命来还。”
“可现在他们有宋晏，我推算常家也还是会报复，但方式可能会变，从野蛮出手，可能会变成联合他人一起打压唐家。”
“但常家怎么动手都无所谓，现在唐家的局势已经岌岌可危，只差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们现在就是在将这最后一根稻草放在唐家的肩上。”
“只要唐家动荡，江南那片的官宦只会更加变本加厉，我们才能更好地发展壮大。”
唐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还有一件事。”
说完这些，少年的脸上瞬间变得凝重。
两道秀眉蹙成远山含愁的弧度，心情有些低落，他从怀里摸出一枚缝制粗糙的粗布平安符，手里轻轻摩挲着，好像这样能让他心安一些。
“唐绊，我希望我们永远不要忘记这一天。”
“常家的的确确是好人，先前乱来的那两年，也是迫不得已的自污。现如今我设计，你出力，打断了常竹君一条手臂，这是我的错，是我的罪过。”
“常家没有欺压百姓，没有巧立名目聚敛财富。是唐家欺男霸女，搜刮民脂民膏。”
“乡亲们不恨常家，恨的是唐家，可我们非但没有打断唐启的手，反而打断了常竹君的手，不该是这样的。”
唐绊也低下了头，不仅仅是因为愧疚，也因为当亲眼看见一个女子，被他用流星锤硬生生砸断左臂却依旧坚决地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心里油然而生的佩服。
少年忽然将平安符系在了唐绊腰际，指尖掠过符面歪扭的“安”字刺绣，随后背过身去，看着远处暮色四合，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
他长叹一口气，独自喃喃。
“就因为他们是好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