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遥远。我们随着黑色铁皮的汽车闯进颠簸里已有两日。荒芜而遍布的沙石戈壁在天空由暗青转为湛蓝的一瞬间被雪色洗白,我们的黑色才彻底无处可藏。
进入西北深处的雪乡度假是我与顾时夜很久之前就有的计划。之前总是想着要把不同的风貌都仔细体验过,到了这儿才发现,平展均匀的沙漠承载住的生命与大雪覆地的雪乡没有不同,那些肥厚单纯的牛马羊狗是这片土地的锚点,长久而鲜明地提醒我们,我们真正进入了一片完全不同的世界。这真是像梦一般奇妙而让人无措。
顾时夜的手和身一如既往地稳当,牢牢地握着方向盘,盯紧胶卷一样变换的道路。出发的这几日,我们一天在车上就有十几个小时,我坐着都觉得摇晃疲惫,更何况开车的他。
我把目光暂时脱开飞流而过的动景,转向寂静的他。我问他,四哥啊,你们当兵的是不是人人都要有铁屁股?
他正避让一旁跨马挥羊的牧民,将车停在路边。闻言,竟真的抚摸了一下衣服后摆处,似乎是在测试自己的屁股。
我不停地笑他傻,他也不恼,抓着我不安分的手,向窗外一身灰土的牧民、绵羊和卷毛狗挥手打招呼,幼稚极了。
戈壁滩真是茫茫一片灰黄,趴在枯草上的几片雪走过场一般疲惫无力。天边又是浓郁的分割。教科书一般的天空与大地,见着的生物却个顶个儿地色彩贫瘠,仿佛要洗去一切关于欲望与城市的表皮,匍匐于这宽容之间,才算得上是被邀请。
车窗被敲开,我这才看见牧民身后还跟着一个骑小马的小小娃娃。她深峻的五官与脸庞如戈壁石子般锐利起伏,可又被风沙磨得平实模糊。总之,我只记住了她浅色的眼睛。她话也不说,往车里扔下两颗金灿灿的食物便打马跑远,顾时夜递糖果的手都没来得及伸出窗去。
要说牧民的好客礼真是来得突兀又热烈。顾时夜一阵无奈,拿起那名为包尔沙克的食物三两下吃了。他俊逸的脸只有这时鼓邦邦一会儿,像个被热风吹膨的铁皮人。我伸手戳他,捏他,他还问我饿不饿?要不要吃糖?
我就糖也吃下那裹了粗砾的包尔沙克,手指微微泛油,他便仔细用帕子替我擦去。末了,看着前方毫无变化的路,告诉我马上就到,于是又发动车子安静地前进。
东南风暂时变得缓慢起来,打磨车皮的沙子停止尖叫,我想,我们正式被邀请了。
深沉纯粹的白雪是突然间出现的,出现后便没完没了地洗涤包裹着一切,我们的车子、口中呼出的白气、还有我们的眼睛与言语,莫不关于这场雪的问候。前车轮行驶后雪地被碾成冰渣,容易打滑,顾时夜嘱咐我坐稳,我嘱咐他小心,然后俩人异口同声地报备一句“别担心”。
出了盘山坡,视野就变得宏大起来了。细密的雪胡乱纷飞,远得不能再远的雪山浮动在缥缈的雾里,笔直自由的白桦木深深汲取琐碎的阳光,又反哺于覆雪的土地。明亮晶莹的粒子,围拥用春天夏天秋天的温暖生产的木头而筑成的房屋,探头探脑地暗哑地黄着。古旧的墨绿针叶睡眠在旁,塔台般守望春天。
我不清楚此行我们要住的是哪一幢民宅,事实上我进了村子才想起这个问题。顾时夜看出我的疑惑,温声笑了,说“还以为夫人觉得,只要和顾某在一处,就绝不在乎住处问题。”
我觉得这人在嘲讽我漠不关心度假事宜,想要反驳,可转念一想,倒也没错。我理直气壮地说“本来就是,四哥安排的地方都是好地方”,说完,又表明一下态度:“不过还是想住得宽敞些,暖和些。”
“嗯,要求提得太晚,今晚只怕要露营了。”
我确信顾时夜是在开玩笑,可他又着实认真,叫我心里存疑,盯他半晌,他也不为所动。我放弃了与他对峙,别过头趴着车窗,又开始思考扎营在哪一处能看见星星。
“夫人,今晚就在前面那个坡上搭帐篷,如何?”
车停了下来,我思绪一惊,紧盯面前的斜坡。昨日才下过一场雪,这坡想来人迹罕至,连牛羊的蹄印都无,新鲜极了。可我愣了,左看右看不见有房屋,今夜莫非真要扎营?
他绕到副驾旁,替我打开车门,好好给我理了一番帽子围巾,才牵我下车。鞋子第一次如此漂泊无根,找不到归宿地带着我往下陷去。顾时夜一手拢紧我,一手提着行李包,拖着我走向山坡。
我怀着对露营的期待与忧虑跟随着他。他黑色的羊绒围巾落了白,遮掩他的下巴与嘴唇。鼻尖的白气坚韧地与冷意抗击。他是被雪偏爱的孩子,否则就是雪痛恨黑色。他身周真有一层雪色的光辉,湿漉地攀悬在他的每一段末梢,好像要将他拉扯入洁白的世界里,把他淹没。可他又是这样坚强,坚强的黑发与黑眸垂向我一瞬,黑色的笑意裹挟无可测量的广度,似在笑我轻易就跌进他的狡黠里。
不知觉已站立于坡顶,往下望,雪是截然不同的杂乱了。大大小小的木房无序错落开,被皮草压得敦实的村民细心地挪动,挪动在各自的生活里,没有人注意到我们。
顾时夜指着左手边第三个木头房子,告诉我,我们就住那儿。
我这才意识到这是一场多么隆重的玩笑,气又气得想笑。他赶紧在我额心吻一吻,不给我说话的机会,扶我小心下坡,和我说关于这个村子的事。
原来这里是牧民的一个定居点。深冬,年轻力壮的都赶着牛羊搬迁去百公里开外的冬牧场,只有老得不能再老、小得不能再小和病得不能再病的会留在这儿,过一些简单闲散的生活。
我们住的房子主人举家迁羊去沙漠了,留下的房间不大,但整洁通透,四处挂了一些他们民族的花毡子,被子满满当当摆放着,见着便觉喘不过气地暖和。窗户紧闭,能看见屋外横平竖直而熙攘的山地。灶台在进门右手处,仓库里留了足够的牛羊肉和黄油、烤馕、面粉,后院埋了蔬菜。总之,是他们能给我们准备的最贴心诚挚的物资。
我们烧了炉子,热气从管道里烘烤。我很快热起来,脱了碍事的厚衣围脖,开始整理包里的东西。顾时夜返回停车处,一趟一趟把剩下的行李拎回来。翠嫂担忧大雪封山,计划会延长,恨不得让我们把顾公馆都搬来才是,因此这绝对是一个力气活儿。可他毫无怨言,轻盈地呼吸来呼吸去。再回头,他不知道在哪一趟褪了围巾,大衣的腰带也摆在了床上。我见他鼻尖和脸颊冻得发红,赶紧走过去替他暖着,怨他瞎胡闹,可他用手心覆住我手背,一如既往的温暖。
他俯身凑近我,向我索了一个吻,才心满意足地拉着我手钻进他衣领。贴紧的皮肤像火焰般蒸腾。我莫名觉得他很得意,好像是在告诉我,这点风,这点雪,对他能算什么呢?
“好,四哥最厉害,我不该讲你。”
他惯常点头说嗯,我却觉得他眼中有比平常更多的渴望,幼稚的渴望。不知他是不是也因为度假而异常兴奋,竟看着我,希望我再夸他些。
我新奇而无奈,干脆把整两只手臂从他衣服下摆处探进去,在他后背上来回取暖,喊着“四哥真是我的大火炉”“没有你,我可怎么办”之类的话。他果然受用,更加绷紧了肌肉,鼓舞自己的心跳再热烈一些地安抚我。
待他又返回汽车取最后的行李,屋外突传一阵细碎坚定的脚步声。透过窗户,看见一个五六岁般大小的男孩子勒一匹黑色马冲我招手。他的腿那么短,马镫直扯到马鞍最顶上,叫他的腿伸得笔直。他全身裹着比他整个人还厚的衣服,我的视力被反射在雪面的光一摇,简直就像是一团衣服在冲我招手。
他这么小,神情却无比严肃,好像要向我宣布一件大事。我匆匆套了带帽子的绒衣推门去,被冷气灌得清醒过来。他利落地翻身下马,用不利落的汉化手舞足蹈地向我解释什么,半天我才明白,是要邀请我和顾时夜明晚参加他们的“会”。
我以为是他们村子关于生产、生存的什么内部会,问了半天,小家伙也只是坚定又急切地说着,“会嘛,就是会。你们,客人,来了要开会!”最后解释得面红耳赤。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来度假了还需要开会,正追问,顾时夜抱着白色皮箱子过来了。站定听了听,伸手扶正孩子头上的毡帽,又把上午没给出去的糖果递给他,他就开心地跟着马走了,完全忘记那个“重要”的会根本还没得到“客人”的理解。顾时夜扣住我的手,带我回房,跟我解释,他们这个村打算开庆祝舞会,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
我这才恍然大悟,接着又意识到时间地点都一抹黑。刚想着怎么去找村民问,那马蹄声又坚定地近了。这次换了一个大一些的男孩子,脸色黝黑得看不出长相,和方才那个简直是一模一样,马也黑得没区别。他骑在马上指着远处的雪山,只一句“明晚,太阳没了,过那个山头,开会,开会!”然后又跑了。
我哭笑不得,顾时夜也觉得有趣。不过他比我稳重,直到回了屋子,非常真诚地问我,刚刚到底是来了一个还是两个。我不知他怎么问这样怪的问题,说当然是两个,他若有所思,点点头,道,还以为这里的牧民生长速度惊人,一分钟就能大变样。
我这才知道他原来也对异族人长相脸盲,抓住他的弱点让我欢欣鼓舞,拍拍胸脯向他保证,一定好好照顾他,不把他弄丢,要他跟紧我。他没有意见,只是最后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说夫人留个标记,我就绝不会丢。
直到他灼热的呼吸扯烂拙劣的借口,扑向轻信的我,我再一次明白,这个人绝不是平实无趣的,他的脑子里有无数种索求温存的理由,并耐心地等待着每一个我自认为占了上风的时机,剥丝抽茧地向我发出新颖又熟悉的信号。
屋外的雪色显得那么苍凉大方,可我此刻却不得不被挤压在细致入微的道路里,等着他将我体内堵塞的寒气开拓推平。
庆祝,庆祝...最微弱迷蒙的时刻里,我脑海里满是这两个喧闹的字眼。我不禁回忆方才两个牧民小孩邀我们开会时的严肃兴奋,那漫长的马蹄声长久穿梭于这个古朴的村落,将庆祝的喜悦拉得多么遥远。村落下坡时经过的那段混乱脚印。每个脚印交织着,又交错了多少人小心翼翼的信仰与庆贺。里面还有我的,有顾时夜的。他一定很喜欢这样的喜悦,他一趟趟地跨过这喜悦的种子,现在又将他的印记传递给我。我享受着他所收集来的所有欢愉,听见我与他交织的低沉哀婉的祝福弥漫在房间,一如雪永远无法盖住的,人类生长的轨迹。
我们远远地赶来这一处人迹罕至的角落,庆祝我和他小小的,孤寂、漫长而熟识的相会。
第二日,我花了整一天的时间挑选舞会的衣服。作为主角,我自觉要穿得敞亮。顾时夜倒是很快挑好了他的,无非是那身我给他买的暗红色大衣。我嫌他平时穿得闷,说来了雪乡,定要耀眼一点才是。他的眼睛似乎不太能接受自己这样鲜艳,微眯两下才缓过来,但什么也没说,系好腰带,便走过来帮我出主意。
这件也好看,那件也好看。我说顾时夜光会一句好看了,毫无客观的评价。他无辜地摇头,把左手的湖蓝色的棉衣与右手的羊羔绒白色长大衣轮番举到我身前,再次强调,“这件腰带新颖,这件颜色衬你。”不过要说在这样冷的冬日,除了宽敞的色彩和一些具体的配饰,也找不出评判衣服的多几个内容物了,什么都被沉甸甸的臃肿的东西挤开去。最终,我仍旧拿了最开始那件水红色棉服,决定与他穿情侣装。顾时夜积极地给我层层套上厚衣服,把我裹成个球,便攥着打包的干粮,我们骑马向远处山坡出发。
下午的天色清亮干净,没有冗余的装饰,蓝得纯净,连同雪地也蓝成天的倒影,或者我们本来就游翔在掉下的云里。马儿步履沉重但规整,任劳任怨。顾时夜始终驭马跟在我身侧,我们就着一路上的人与物展开无意义的对话。刚开始,我们还觉得新鲜,可是久了,天空突然就被一层灰蓝色刷下,耀眼的金黄与暗紫色云霞轻盈舒展。我们行进至山谷,马爬坡的步伐略微颠簸,笔直的松树把风挡得弯曲,却毫不减轻凉意。这冷不是钻进来的,是从自己身体里生出来的。顾时夜靠近过来拉住我的手,两匹马总是相撞又远离,让我们的手臂在灰蒙中划出层层波浪。隔着两层厚手套,我只能在心里想象他的体温。
路途真是遥远又遥远。树林黑了,月色代替日光照亮斑驳的林间路,我们仍旧在翻山坡。直到攀至山顶,我们终于看见谷底一幢闪着光亮的房子。没了密林的天顶早已蓝得如水洗的剔透的玻璃珠,毫不吝啬地把这偏远村庄压得结结实实,堂堂正正。这是雪地里最让人兴奋的东西了。顾时夜用一根绳索牵住我与他的马的辔头,这才打着口令,驱马下坡。
遥远的路快尽了,路标是破开层压的雪而扶摇向上的炊烟。大锅大锅的羊肉沸腾在铝锅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