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看上去德高望重的长辈邀请我们进屋,年轻的小孩端来热水招呼我们洗手洗脸,然后便各自忙碌去了。昨日来邀请的两个孩子一高一低地黑在身旁,好奇地打量我们。里屋的大人喊了句什么,他俩便又跑散了。我们对他们的背影比他们的长相更熟悉。
我与顾时夜只好独自享受这场为我们准备的庆贺的前奏,相视而笑,接着也放开双腿烤火,依偎。总之在这样包容的氛围里,没有什么需要扭捏的。
热闹充斥得突如其来。哗啦一下,两道屋子被打通,人们热热闹闹地打碎平静,肉的肥美香气却毫无阻碍地狂奔。主人铺开餐布,我们随之而盘腿围坐,羊腿肉片片割下摆在我们面前,切开的金黄松软的馕块,还摆上几个热腾腾的包子。黄油与加了盐和丁香的茶解开缠绵的油腻,牧民用我们的礼节举杯表示欢迎,那个大些的孩子就翻译给我们听:“远方的客人,好。来我们这里,很好!”语气生动又卖力。我知顾时夜脸盲,可他仍得体地回敬,并从服饰和座位认出之前迎接我们的长者,用他们的语言说了一句“感谢招待”。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吃肉与喝茶。会说我们语言的很少,大多数时候是他们闹成一团,笑声从未歇下过,但我和顾时夜一句也听不懂。到后来,他们是完全忽视了我二人存在似的,不知从哪片嘴唇中间吆喝了一句,所有人哗啦啦地站起,打开老旧的磁带机,轻快奔腾的异域舞曲比羊肉香更快地蔓延。大家踏着鞋在地上床上扭动胳膊双腿,跳起舞来。
有人来拉我们,嘴里喊着“庆祝!来庆祝”,可还未看清是谁就被旁边简直要陶醉得昏过去的人挤开。我只好笨拙地学起他们没有章法的步调,在顾时夜的环抱下,在小小的方寸之间,疑惑地扭动。
又有人挤在我们身边,拉拉顾时夜,又说“庆祝,你!跳舞!”于是又不见了人影。顾时夜脸上难得地无奈,弯弯嘴唇看着我,向我求助。
我只好握住他的两只手臂,一边一下地举过他头顶。他太僵硬了,很难为情,却又认命地把两只手臂托管给我。四面太吵闹,他的眉头都皱紧了,看看我又看看周围。我知道他不习惯,踮脚在他耳边哄他,“没事儿,随便扭,他们好像不在乎。”
真是的,我这才想起,今夜好像是为我俩的到来而庆祝,到头来,却成了他们自身的欢愉,即使我们穿了这样耀眼的红,进入这里,也必须叮铃铃地涌入他们的色彩里。但这也许正是他们欢迎远道而来客人的方式。这遥远的国度仿佛自成一派,我们的闯入并未激起严重的波澜。他们自然而勇敢地宽容我们的到来,将我们融合于他们的生活里。
“哟,客人,跳舞,庆祝。”
耳边尽是关于“庆祝”的邀约。可抬头,对视不上任何人的视线,似乎从未有人向我们讲过这样两个字,大家只是在尽情地舞蹈。在遥远的地方舞蹈,而我们是站在远处的看客,这给予我们无尽的自由。
我突然抱住顾时夜的腰,他也立马抓紧我,下巴搭在我的头顶上暗自松气。我笑着拍抚他的后背,和他换着步伐,在牧民激烈的旋转外,安静地摇晃,跳着属于我们的小圆舞步。
仍旧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场不协调的舞。人们又叫了几声“庆祝”,不知又庆祝些什么。也许孩子感激冬日难得的奶疙瘩,也许是又一次地赞叹懂得扒开雪层啃食草地的牛羊。总之几声欢呼,大家混乱地唱起一首悠扬的歌。
有人向我们解释,因为天上的云没有了,月亮出来了,所以大家唱歌。
透过糊了热气的玻璃,我和顾时夜向天上望去,确见弯钩充满力量地照射大地,而几缕云絮顷刻间消弭。影错与亮色都如寂静的蓝色,可也是虚无而无法捕捉的银灰。但刚才并没有人靠近这屋内唯一一扇窗户,他们是如何知晓这一件偶然神秘的变动的?
也许我们永远无法得知答案。
而牧民们只是歌唱——
?洁白的的月亮啊,如雪一样
照在我的心上啊,太阳一样暖
轻盈的云,轻盈的风,请你们结伴而远去
请还我们月亮,请还我们太阳?
有女孩子用蹩脚的汉话为我们翻译歌词,末了,脸红得花朵一样,抓着自己长长的、梳了羊油而光亮的辫子回到大人身边,仿佛完成了一项使命。
“很美的歌词。”我靠在顾时夜心口,只是在我们的圆圈里转着相比起来无趣至极的舞。
“嗯。”他如吹散浮云的风一样,亲吻我的发顶。
“洛宁有一首流行的歌,唱的也是云开月出,四哥听过吗?”
他没有回答,眸光如水,要我唱给他听。
我轻易就能捕捉到他为我而来的耳廓,在狂热杂乱的歌声中,吟唱得那样微不足道,仿佛随时会被身边的人们淹没——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醉...?
“庆祝”的呼喊又响起几声,纷至沓来的温暖裹挟我们的灵魂。我们遥遥地前来,参与一场并不属于我们的庆贺。我们肆意亲吻,耳边又响起欢快的冬不拉琴。没有人注意到我们,躁动的人群中,只有我们注意彼此,只有我们躲藏在对方的领土中,有如月亮躲藏在云后。
云絮又遮住了月亮。顾时夜,来庆贺吧,来庆贺吧,美妙热情的冬不拉替我们打好了节拍,我们的庆贺可以延伸得那么漫长,远到雪山那一头去。我们只需完完整整地遮掩住对方,用身体的云朵,用滚烫的火焰,用拥挤湿漉的心脏。
庆祝吧,为这一场跨越世界的相会。